每天上课,他便让人先把要点写在黑板上。然后坐到椅子上,闭眼或睁眼开始讲课。他在课上叫学生朗读课文,哪怕读错一个字,都必须重读。再小的脱漏也逃不过他的耳朵,那些文章典籍就像长在他心里一样。 1949年前后,陈寅恪谢绝了一切关于移居海外的劝说,携全家前往广东岭南大学,就是后来的中山大学,从此开始他最后二十年的岭南生活。陈毅看望。陶铸照顾。胡乔木、郭沫若、周扬过访。许多重要人物到了广州,总是以目睹陈氏风采为荣,一惯狂横的康生竟然被陈寅恪堵在门外。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几乎都在中山大学度过,失明与膑足的痛苦,并没有消磨掉他喷薄欲出的创作才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篇著作,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 1953年夏,陈寅恪病了一场。他让历史系的同学到中大图书馆为他借回了一堆弹词小说,其中有清代陈端生所作的《再生缘》。助手黄萱便在陈寅恪病中休养的那些日子为他诵读了这些弹词小说。 于是,他那积蓄已久的生命感受终于找到了一个喷发口。他把生命情感体验与感慨身世之浩叹,全都倾泻于陈端生身上,一篇意境气象万千、文采光芒四射的《论再生缘》诞生了。有趣的是,这篇气如长虹、势若飞瀑的佳作之创作过程,被陈寅恪谦虚地幽默为“聊作无益之事,以遣有涯之生。” 中山大学陈寅恪故居(资料图 图源网络) 柳如是紧随陈端生步入陈寅恪的历史之梦中。陈端生长于“承平之世”,柳如是活在动荡的时代;陈端生是深闺女子,柳如是则为风流放荡之,“不类闺房儿女”。活在盛世的陈端生忧伤而死,不为世所容的柳如是因理想与人生倚托的消失而亡。陈、柳二人人生有异,但留给历史的痛感却相同。陈寅恪为陈、柳而伤,也为自己而伤。从1954年至1964年,足足十年时间,陈寅恪在迹近湮没的历史废墟之中艰难地发掘。《柳如是别传》全书八十余万字,此书犹如一堆需不停地添加燃料才能旺盛燃烧的火,耗尽了这位还有很多愿望尚要去实现的老人的心血…… 十年动乱期间,陈寅恪遭到残酷折磨。 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由大楼外一直糊到家房门,又从房门、墙上糊到衣柜、床头。听妻子念完大字报,陈寅恪一声长叹:“我搞了一辈子学问,想不到落了个‘不学无术’的评语。” 一群学生冲到楼下,要把陈老抬出去批斗。所幸系主任刘节及时赶到:“我是他的学生,他身上有的毒,我身上都有,斗我就行了!千万别斗他!”学生粗暴殴打刘节,还问他有何感受。刘节回答:“能够代替老师来批斗,我感到很光荣!” 陈寅恪曾预作挽夫人唐筲联:“涕泣对牛衣,冊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令人不忍卒读。使他最伤心的是,他珍藏多年的大量书籍、诗文稿,多被洗劫。1969年10月7日,陈寅恪在广州含恨离开人世。 在专业性上,陈寅恪乃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在公共性上,陈寅恪有着深深的家国情怀。在独立性上,陈寅恪有着桀骜的书生风骨。 所以说,陈寅恪不仅是做学问的标准,更是衡量知识分子的一个标杆。 陈寅恪死后,葬于庐山植物园。大画家黄永玉在其墓前石头上,手书了那句他最喜欢的话:“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墓志铭(资料图 图源网络) 泰戈尔有句名诗:天空不留痕迹,飞鸟已经掠过。 在知识分子市场化和犬儒化的今天,之所以重拾陈寅恪,就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一只“飞鸟”,那么震撼地掠过我们的天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