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图卷 他的山是清的:在河的对岸,只用淡墨皴擦出山影绰约,如深秋,寥廓无言。 他的树是瘦的:树干上只长出几条疏枝,枝上顶着几片叶子,立在空旷的荒野里,独对寒霜。 他的画是冷的:疏林坡岸,浅水遥岑,寒涧孤松,萧索简淡,似乎远离了市井,尘埃绝无。 他就是倪瓒,号云林,元末明初杰出的山水画家。他善诗、书、画,号称“三绝”,尤其以绘画见长,开创了中国水墨山水的一代画风,与吴镇、黄公望、王蒙并称为“元四大家”。 无法不被倪瓒的山水画所吸引,打开他的画,那种萧疏清冷的格调,仿佛是从画面上轻轻漾起的一缕冷风,瞬间透彻观者的肺腑。他的画,往往是近景一脉山坡,石缝间逸生树木三五株,树下,置茅屋草亭一两间;中间,大片的留白,以示淼淼的湖波与净净的天宇;远处,淡淡墨痕擦出重叠的山脉,也不高耸奇崛,一派枯静。 倪瓒的画,即使与古今名家的画混迹在一起,也是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的,这种特质倒不是画面构图的简淡,以及画风的率性,而是内在的、从画家骨子里透出的气韵。一味地脱俗高古,一味地远离尘嚣,干干的笔,枯枯的墨,倪瓒画中的那些山,那些树,想必是渴极了,遇到一点水,就会云蒸霞蔚。 而倪瓒却惜水如金,任凭干透的画卷上,透出一股寂然的逸气。 其实,早些年的时候,倪瓒的画虽然也脱俗,也隐逸,但笔墨还是湿润的,这大概和他早年滋润的生活有关。倪氏为元末东南富户,资雄一方,倪瓒自幼锦衣玉食,每天的事情就是读书作画、与文人道士悠游往来。这样的生活真是惬意,如闲云野鹤,养成了他萧散闲淡的个性。这个时候,他的画构图简单,也是一丛树独立旷野,一茅亭筑在河边平台,但树是成林的,茅亭里是有人的,有高士伫立眺望隔岸远山,一旁有童子侍立。画中的高士,仿佛就是读书倦了的倪瓒,在自家院子里闲逸地望远。那些树木和山峦虽然简淡,却有一股暖意默默涌动,远山近水弥漫的是一种雅逸之气。 中年的倪瓒心已入秋。 松林亭子图 这时候,正是元末明初,世代交替,而倪瓒的家中也突生变故,父兄相继离世后,富奢一方的家业传到他手里。可是,养尊处优、清高萧散的倪瓒哪会持家理财?家业逐渐凋敝了。倪瓒倒也干脆,卖去田宅,疏散家产,离家遁迹,“扁舟蓑笠,往来湖泖间”,过上了云游隐居的日子。这个时候,正是道教盛行的年代,尘念绝迹的倪瓒一心一意地信了道家,并潜心研究佛学,他在诗中自述:“嗟余百岁强过半,预借玄窗学静禅”。他骨子里就是禅性极高的人,他的作品也愈发清旷,离尘世渐渐远离。 于是,茅亭里的人不见了。树也稀疏了。叶子也凋零了。 看看他的《幽涧寒松图》:画中,连茅亭也没有了,只用平远法画出幽谷和溪涧,嶙峋的山石,杂陈着渐去渐远;两棵松树,挺立在涧边寒石上,傲然寒风,中间斜生的是叫不出名字的杂树;树的远处是一线远山,墨色淡淡的,用渴笔侧锋皴出起伏的山势;画幅的中间,一样是大片的留白,不着一丝墨痕,看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水,一派烟波微茫,仿佛虚无缥缈中的人生…… 这是暮年的倪瓒,他的心完全入冬了。以前,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每天不停地洗澡、洗衣服、擦房子,连他家里的树都要仆人用刷子刷干净。而湖泊山间的流浪生活,虽然有林泉之乐,但那种困顿寂寥,养尊处优惯了的倪瓒可否消受?云游途中,一位老友请他吃了一次家常饭,他竟惊呼为人间少有的美味。生活的巨大落差一定会在心理上烙下印记的,他画中的笔墨也是和他的生活境遇相通的,从早期的温润,慢慢地就转化为一种枯淡,一律是干笔,枯墨、淡皴,最后,变成满纸的冷寂。冷归冷,却始终没有结冰,冷的是环境,内里透出的那种冷逸之气,愈发按不住了。 不能不仰钦倪瓒,即使在困顿萧索的境遇下,依然保持着精神的高贵。就如同《幽涧寒松图》,多么荒寒的景象,而两棵松树,在杳无人迹的幽涧间,以超然出尘的姿态峭拔挺立,寂然而从容。 世相一派寒凉,而我独享隐逸的自得。这,不就是倪瓒的形象? 在历代文人士大夫心目中,倪瓒因其清标高格而被尊为“高士中的高士”,他的笔简形具、抒写性情的画格被称为“逸品”。倪瓒的“逸气”,在他的竹石题材画作里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苍劲简率的笔法,或浓或淡的墨色,自娱式的性灵抒写,强调“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他写竹,常常被人认为是芦苇或麻草,而他洒然道:“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 倪瓒的一生,从精神到身体,都是崇尚干干净净的。他也忆旧,追往抚今:“泖上相逢记昔年,风姿晔晔似神仙。如今看画浑疑梦,。”即便惘然若失,也只是忆念中的瞬间,而他自己,清高持节,一生不仕,宁守孤苦,不坠青云。 多么洒脱的人生———即使瘦成一棵树,也要独立于荒野,用最后的几片叶子,弹响寒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