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是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之集大成者,又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造就出来的最后一代出色人物的典型代表,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化身。如果说儒家文化可以分为早、中、晚三个发展时期,并有与之相应的三个代表人物的话,那么早期为孔子,中期为朱熹,而末期就是曾国藩了。所以,对曾国藩的历史评价,也就不能不与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尤其其末期的历史命运紧密相关。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自鸦片战争以来大致有三种态度:一是主张完整保存,全盘继承;一是主张彻底否定,全盘西化,一是主张一分为二,批判继承,弃其糟粕,取其精华。一九八九年以前,全盘西化的呼声曾一度很急,而近几年则似乎不大听得到了。这几年在如何对待中国传统文化问题上的分歧,似乎集中在继承问题上,两种意见都主张继承传统文化,要不要进行批判?究竟是奉若神明,全盘继承,还是一分为二,批判继承,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则成为问题的焦点。与此相联系,在对曾国藩的历史评价问题上,主张彻底否定的观点亦见不到了,而主张完全肯定或基本肯定的观点则较为流行。有人认为,曾国藩的过错只是不该“忠于满人”,现在清朝已成过去,“乃倡五族共和”,对曾国藩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批评的地方了。曾国藩是主张全盘继承中国传统文化、力保封建道统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全面肯定曾国藩,也就是全盘肯定了中国传统文化。或者有些人只是出于其他考虑,并没有想这么多,而实际效果则亦没有多大不同。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为什么应该一分为二,批判继承呢?从曾国藩的经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必要性。曾国藩一生,从理学家到洋务派,从一个封建士人到封疆大吏、名将名相,由治学、修身转而治军、治国,从头至尾走完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全过程。而其一生的成败得失、悲喜荣辱,亦无不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糟粕息息相关。因为他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所以能够取得事业上的某些成功,在近代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至今令人感叹。同样也因为他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所以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拨,最后酿成个人的历史悲剧,在伤痛、悔恨和一片咒骂声中死去。他个人认为,剿捻失败即应辞职退隐,不应回任江督,更不应再赴直隶总督之任。也有人认为,攻下天京后他应挥戈北上,取清自为。其实,这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设想。且不说他作为清朝大臣与湘军统帅,一身进退不可能完全自主,即使真的要在攻下天京后谋反称帝,也不过重演一遍三藩之乱,其最后结局和历史评价都不会比吴三桂更好些。其原因无他,主要还是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一个完整的思想文化体系,是完全根据封建制度的需要、经过长期的发展而形成的,是完全为这个制度服务的。曾国藩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他所要维护的不仅仅是“满洲政权”,而更是整个封建制度。他若起而反满,也只能是地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不可能改变封建思想和封建制度的分毫,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以“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为主旨的革命排满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 实际上,对于曾国藩个人来说,自从军从政以来,在政治策略上并没有犯过什么重大错误。他所经历的道路,正是其最好的人生选择,虽然备尝艰辛,但却最为稳妥,步步立于不败之地。就是说,曾国藩作为湖南一群士绅的领袖与代表,当他建立湘军、淮军一展宏图时,面对着西方列强、满清政府、太平天国三种异己力量,无论从政治利害还是政治策略考虑,他联合西方列强与清政府,以共同对付太平天国都是正确的。否则,处处树敌,何以生存和发展?及至太平天国失败之后,不仅作为曾氏嫡系的吉字营已成强弩之末,且整个湘军也变得四分五裂,呈现互争雄长的局面,除非清政府对他们采取斩尽杀绝的方针,湘、淮将帅是不可能联合反满的。其中,真能为曾氏夺取皇位而战者为数不会太多,而举兵讨贼者却不乏其人。权衡力量对比,恐无胜算可言。所以,曾国藩只能自剪羽翼以解清廷之疑,继续做他的忠臣孝子。至于赴津办案最后竟落得一个“举国欲杀”的下场,并非政治策略上的偶一失误,而是他历史发展的必然。所以,此事最能体现曾国藩的政治立场与思想本质。因他毕竟不是林则徐,也不是叶铭琛。他既怕洋人,又要效忠于清朝卖国政府,在洋人、清政府与天津绅民的三面夹击之下,除了逐官杀民、媚外求和之外,还会作出什么其他选择? 然而,种种事实表明,曾国藩所代表的传统文化体系,与它所维护的封建制度一样,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已经不能完全适应时代的需要。新的思想文化体系虽然尚未形成,更无以取代其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统治地位,而其思想萌芽却已破土而出,并向旧的思想文化体系发起猛烈冲击,展开武器的批判。而洪秀全就是这一新的萌芽的代表。他虽然失败了,但却代表了历史的未来和发展方向。他所提出的平分土地的主张和人人平等、个个饱暖的口号已经变为现实,他所描述的关于大同世界的理想,也总有一天要实现。与此相反,曾国藩所拼命维护的清王朝和封建制度,却已成为历史的陈迹,而他本人也成为历史上的一个悲剧人物。古人所谓“不可以成败论英雄”,似正指此而言。由此可见,毛泽东在其未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曾那样推服曾国藩,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却给予洪秀全以很高的历史评价,是很有道理的。须知,当洪秀全第一个对传统文化展开批判时,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第一个挑战者的出现又是何等的不易!其在中国近代史上所起的振聋发聩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曾国藩在自己的一生中,无论做事做人都尽到了最大的主观努力,其在立功、立德、立言三个方面亦无逊于古人,但却得不到古人那样的历史评价。究其原因,则由于曾国藩生于新旧制度交替之际,而他所代表的封建思想文化体系,只服务于旧制度、旧时代,不可能自动地整体转向,再为新时代、新制度服务。所以,他在大厦将倾之际无法脱身而出,只能充当旧制度和旧思想的卫道士。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是因为封建思想文化体系的核心,是它的旨在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道德观念,即所谓三纲五常。其他种种都是围绕在其周围,为其所用的。而一个人接受这一思想体系的过程,又首先从这一点开始,修、齐、治、平,一步步向前推进。而在近代史上,最不适应于时代,最称糟粕者则又无过于此。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祥林嫂》等,将其攻击旧文化的火力集中于这一点上,是很切中要害的。正是在这种封建道德的制约下,曾国藩捕人不要证据,杀人不依法律,屠戮战俘不以为有违人道,敛财抽厘不以为病国害民。尤其到了晚年,虽已深信清朝的灭亡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却仍要忍受着精神上极大痛苦,为一个腐朽的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而在其办理天津教案之时,则不仅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拼却了个人一生的“清名”!当然,这里包含着曾国藩个人对清政府的感激之情,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因为这个政权是封建制度的代表,土地剥削制度与君主专制政体的象征。所以,曾国藩对清王朝的忠诚,并不仅仅出于对满洲人的忠诚,而主要还是对封建地主阶级与封建等级制度的忠诚。所谓“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云云,恐怕不仅是出于策略考虑,而更是曾国藩真情实感的喷薄而出。有人说,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是为了维护中国的传统文化。那么,他要维护的首先就不是精华,而是它的糟粕。 综上所述可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其所适应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是会产生反作用的,而这种反作用又要通过接受这一思想体系的人来实现的。曾国藩及其周围的知识分子群,正是体现这种反作用的典型例子。他们由思想而组织,由组织而军队,由军队而政权。一群笃敬践履的卫遭之士,居然为清王朝争得东南半壁江山,将这摇摇欲坠的大厦重新支撑起来,颇有点“天欲堕,赖以拄其间”的味道。这样典型的事例,无论在中国还是世界史上,都是不多见的。由此可见,一种旧的思想文化体系是不会自动解体的,更不会自动地为新时代、新制度服务。而要使中国传统文化为新时代、新制度服务,就必须对它来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地改造,将其糟粕扫入历史的垃圾堆,将其精华吸收到新的思想文化体系之中。只有这样方能使它在新的时代发挥作用,在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永葆青春。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首先对它进行批判,打破其思想体系,否则,就不可能将那层层围裹、盘根错节的糟粕剔除出去,也不可能将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精华提取出来。因此,五四新文化运动功不可没,当时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是完全必要的,没有这样一场思想文化领域里的革命,就不可能造就出一批完全新型的知识分子,也就不可能在中国大地上掀起一场空前未有的大革命。中国也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进步。古人云,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不打破旧的思想文化体系,新的思想文化体系也就建立不起来。 总之,从某种意义上讲,曾国藩犹如传统文化的化身,既是其精华所聚,也是其糟粕所聚。故无论对曾国藩还是中国传统文化,都只能是一分为二,批判继承,只能接受其中的精华,不能连糟粕也一起继承下来。由于主观与客观条件的种种限制,以及它们二者之间盘根错节、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人们对精华与糟粕的识辨,亦并非一蹴而就,一举可成,而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反反复复的过程。所以,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尤其今天,在讲到继承的时候,还不应放下批判的武器,不加分析地颂扬曾国藩,笼统地弘扬传统文化,都是不尽妥当的。(船山学刊,1996年第2期) -------------------------------------------------------------------------------- [1] 曾国藩:《曾文正公全集·批牍》(以下简称《曾文正公批牍》),第4卷,第65页。湖南传忠书局,光绪二年刊。 [2] 刘鄂培;《早春——访冯友兰教授》,《新观察》,1989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