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非例”是杜预“三体”例说的重要一“体”。杜解此“体”为“传直言其归趣”与“经无义例”,则前者属意区别前两“体”之“发凡”“变例”,而后者指向非赋“义”之例,其实质是不以某辞或书法为孔子之褒贬,却并非否定同条经文可存有/无“义”之例。杜以自解仲尼之“义”为取舍,则诸左氏先儒“例”说与《公》《穀》两家之“义”或有不合而为“非”。“非例”之“体”源自经传相契之左氏叙事,故可折射《春秋》“即用旧史”之“史有文质”。杜以此说诠释经传书写之参差,又由“相互比较”之“随义而发”衬出仲尼“褒贬之例”,俨然而为一种隐藏赋“义”。 关键词:杜预 非例 经无义例 传直言其归趣 自汉代以来,《左传》如何解经,是诸左氏先儒所绞尽脑汁面对的问题。魏晋时杜预发明“发凡”“变例”与“非例”等“三体”例说,对此可谓创获颇多。据杜氏《春秋经传集解序》(以下省称“杜序”)释曰:“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杜氏以传之“发凡”为“一经之通体”,又以仲尼据此修订而“发义”,可谓层层递进,将周公之“例”与孔子之“义”同时纳入到了左氏解经的义例体系。然而,此一创获所引来的争议也不少。早在刘炫、赵匡那里即有诸种“规杜”之论,逮至沈钦韩、姚际恒、皮锡瑞、廖平诸儒,对此定例之说更有激烈批评。但分析诸争议,其攻排对象多集中于前两“体”,而直接针对第三“体”之“非例”所作出的评论相对较少,更鲜有对其作出整体考察者。当代一些学者在相关论著中,或谓其“不阐发褒贬大义”,或径曰“无义例的文字”,而亦未将其详细展开。那么,此“非例”说是否果如其字面之义而与例无涉?又或因其曰“经无义例”而与《春秋》之义无关,以至无益于杜氏整个解经体系而不应被关注?对此,本文试作出初步分析,敬请博雅君子斧正。 一、“非”杜解仲尼“据旧例而发义”之例 由以上杜氏自解《左传》“三体”来看,其曰“非例”可顺而理解非前两“体”之例,即非“发凡”之“旧例”与“变例”“新意”。例如:《春秋》隐公元年三月与九月分别载有“公及邾仪父盟于蔑”与“及宋人盟于宿”两条文本。《左传》释前条曰:“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杜解:“附庸之君,未王命,例称名。能自通于大国,继好息民,故书字贵之。”根据此条传文及杜解,经文书写邾国之君会盟,其未得到王命,应“例称名”,即书写左氏传文中的“邾子克”。但是,仲尼为了褒贵其“继好息民”之义,对经文进行了改写或笔削,即将“邾子克”改成了“邾仪父”。据杜氏《春秋释例》(以下省称“《释例》”)“会盟朝聘例”所释《春秋》书写规则曰:“公卿书爵,大夫称字,元士、中士及附庸称名。”5因附庸称名,故知“邾仪父”应称名,则杜解“例称名”中的“例”即是仲尼“据旧例而发义”之“旧例”。而其传文有书“曰”与“不书”字样,则表明存仲尼笔削之迹,故解“仪父”为字而褒之,此即为《左传》所示仲尼“据旧例而发义”之“变例”;对于后条,左氏传文曰:“惠公之季年,败宋师于黄。公立而求成焉。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始通也。”据经传之意,此鲁宋由战而盟,亦同上述鲁邾之盟而属诸侯交好之举,按理也应该受到褒奖,即仲尼改写而有“据旧例而发义”之笔法,但据杜解此条传文曰:“经无义例,故传直言其归而已。他皆放此。”杜解此条传文反曰“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结合前述杜序“非例”之定义,则其曰“始通”之“及宋人盟于宿”当不同于前条“公及邾仪父盟于蔑”,而属“非例”。理由有二:一则,据杜序:“《春秋》虽以一字为褒贬,然皆须数句以成言,非如八卦之爻,可错综为六十四也,固当依传以为断。”又云:“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由此推断,前述邾鲁之盟,左氏明言“书字贵之”,而鲁宋之盟仅叙其“始通”云云,未有任何传例方面的揭橥;二则,据杜解“及宋人盟于宿”曰:“客主无名,皆微者也。”因“微者”不属命卿,《春秋》故不书名或字,此与隐公元年鲁邾盟会所书“邾仪父”而不书“邾子克”有所不同,显然不存仲尼“据旧例而发义”之书法。因此,两盟相比,后者既无传例,相应的经文又无孔子书法,则杜以前者为“义例”而后者属“非例”。换言之,此杜氏所注“非例”,在传文层次即指非“发凡”之“旧例”与变文之“义例”,也即非前两“体”所涉之例。 然而,若按照杜氏以传解经的思路,传文非前两“体”所涉之例,则经文中亦不应存“例”,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据杜解《春秋》此条“及宋人盟于宿”时又曰:“凡盟以国地者,国主亦与盟,例在僖十九年。”杜氏举“凡”而指此条经文含有“盟以国地者,国主亦与盟”之例,表明此条经文仍存有“例”则,这显然就与前述此条传文所示“非例”即不存“旧例”和“义例”产生了矛盾。而更有意味的是,杜解既定义“非例”,又明言经文存有“例”则,则又表明其对此并非不知。由此,我们再回到前述杜序对“非例”之定义,细绎其曰“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趣”,就可以发现,杜氏在此将经与传两个层次作出区分,则表明其在界定“非例”时,盖已考虑到上述矛盾,即当“传直言其归趣”为“非例”时,对应的是经文不存“义例”。其言外之意是说,经文虽无“义例”,但或可存无“义”之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从杜氏自身定例体系来看,其明确指出与赋“义”有关的“例”有两种,即上述杜序所提到的“发凡”之“旧例”与“变例”“新意”。其中,杜称仲尼“据旧例而发义”而为“变例”“新意”,则“变例”“新意”显然是指某种赋“义”之例或“义例”,又因其“发义”的依据是“旧例”,则“旧例”盖亦指向某种“义例”,而两者的区别仅在于仲尼“起新旧而发大义”。显然,这里的“大义”,即指杜序所云由“旧例”而来的仲尼笔削或褒贬之义。比如前述鲁邾之盟,杜氏以仲尼“据旧例”而字“仪父”为“发义”之“会盟朝聘例”。再举一例。如《春秋》桓公十年载:“冬,十有二月丙午,齐侯、卫侯、郑伯来战于郎。”据左氏“发凡”之“旧例”:“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轻曰袭。”杜氏由此而言“侵伐袭例”。基于此,此郎之役属“凡师”之举,经文不应书“来战”,而应书“侵”或“伐”或“袭”。但据此条左氏传文曰:“冬,齐、卫、郑来战于郎,我有辞也。初,北戎病齐,诸侯救之,郑公子忽有功焉。齐人饩诸侯,使鲁次之。鲁以周班后郑。郑人怒,请师于齐。齐人以卫师助之,故不称侵伐。先书齐、卫,王爵也。”传意是说,此役之举,为鲁遵周礼而怒郑所致。杜氏以为,仲尼在此“善鲁人之秉周班,恶三国之伐有礼,故正王爵以表周制,去‘侵’‘伐’以见无罪”。也就是说,《春秋》此条经文据“发凡”之“旧例”当书“侵”“伐”,亦应先书主战之郑,但仲尼“起新旧发大义”,对其进行了改写,上引“来战”及郑伯序后于齐、卫之文本,便成为了“侵伐袭例”的“发义”之处。由此观之,“旧例”与“变例”虽有区别,但两者不仅例名相同,而且前者是仲尼笔削的基础,共同复合为《春秋》之“义例”。以此准之,则杜氏所云“经无义例”即是指经文无此复合之“义例”,杜序其后所云“传之义例,总归诸凡”亦是由此而言之。而“旧例”一旦脱离了仲尼笔削,也就成为了无“义”之例。这样来看,前述《春秋》隐公元年“及宋人盟于宿”存有“旧例”而传为“非例”之间的矛盾,在杜氏认知视域中,就可以得到较为圆满解决。 不过,情况并非仅止于此。例如:《春秋》襄公二十三年载“陈杀其大夫庆虎及庆寅”,《左传》曰:“陈侯如楚,公子黄诉二庆于楚,楚人召之,使庆乐往杀之,庆氏以陈叛。夏,屈建从陈侯围陈,陈人城。板队而杀人,役人相命,各杀其长,遂杀庆虎、庆寅。楚人纳公子黄。君子谓‘庆氏不义,不可肆也’,故《书》曰:‘惟命不于常。’”此事发生的背景是,襄公二十年,陈国的两位大夫庆虎、庆寅,唯恐公子黄夺其权位,先是控诉于楚而致使黄出奔。三年后,公子黄反诉二庆于楚,遂使陈人诛杀二庆。依前述杜氏定例的逻辑,此条传文不示“旧例”或仲尼变文,应为“传直言其归趣”之“非例”。由此推之,其在经文层次应指向“经无义例”或经存无“义”之例。但是,根据杜氏《释例》“杀世子大夫例”:“大臣相杀死者,无罪则两称名字,以示杀者之罪。”此“义例”,在《春秋》文公七年“宋人杀其大夫”之传文中亦可得到推演。也就是说,襄公二十三年此条经文,其称二庆之名,当是有罪之辞,故又应属于仲尼“义例”。此条文本应为“经无义例”却“经有义例”,显然两者又出现了矛盾。对此一“抵牾”,据杜氏自解本条经文曰:“书名,皆罪其专国叛君。言‘及’,使(此‘使’即‘史’)异辞,无义例。”显然,其意是说,此“传直言其归趣”所指向的“经无义例”,是指经文言不言“及”,而此书“庆寅”“庆虎”而不书杀者之名,则为《春秋》笔削之“义例”。由此观之,杜云“经无义例”,还可以作出另外一种理解,即“传直言其归趣”所指向的某条《春秋》文本,此处虽“经无义例”,但彼处却“经有义例”。 以上仅是对杜云“非例”指向经文存有“例”则的情况而作出分析,但据杜解及《释例》“终篇”所述,其在经文层次或某条经文,仍有如其字面所示而不存有任何“例”则的情况。例如《春秋》庄公十七年载:“夏,齐人歼于遂。”《左传》:“夏,遂因氏、颌氏、工娄氏、须遂氏飨齐戍,醉而杀之,齐人歼焉。”此左氏“直言”经文之“归趣”,传意明朗,故杜解经文曰:“齐人戍遂,玩而无备,遂人讨而尽杀之,故时史因以自尽为文。”其意是说,此传之“非例”指向的经文,无显任何“例”则而为“即用旧史”之文,是故杜氏在《释例》中,将此类情况归于“终篇”作结。 综上可知,杜云传之“非例”,就其所指向的整条经文而言,或存无“义”之例,或存有“义”之例,或即如其在《释例》“终篇”所云盖不存任何“例”则。而且,其存“义例”之情况,虽然在本条传文“直言其归趣”中不示有“例”,但可在“旧例”或其他传文所示“义例”中得到说明。不过,理解至此,是否就一定完全符合杜氏提出“非例”说的本意呢? 据现存文献,较早对“非例”说作出解释的是孔颖达,其《正义》曰:“国有大事,史必书之,其事既无得失,其文不著善恶,故传直言其指归、趣向而已,非褒贬之例也。”孔氏对杜预“非例”说下的定义是史文“不著善恶”而“非褒贬”。其在“非”与“例”之间加上“褒贬”一词,实际上是对杜预“非例”之“例”多了一个限定,而这个限定显然与上述杜氏界定“非例”时的“经无义例”,便具有了某种呼应,即孔疏将杜氏视域中的“义例”释为“褒贬之例”,更为明确地将“非例”在经文上所非的对象,指向了孔子之褒贬。然而,根据以上对“非例”的分析,孔氏虽然在经文层面抓住了杜氏“非例”之旨即“经无义例”,抑或在此后每条经传有所阐释,但在此却既没有表明经存有/无“例”或“义例”之情况,也没在传文层次将“传直言其归趣”讲得更为明确。而且,因杜氏明云“非例”,其在逻辑上必须是排斥在“例”外,而如上所述,这种否定即规定的合理性,只有在传文的视域中才可以实现,即必须将经传分开,先明晰“非例”是指传之非“发凡”与“发义”之例,才可进一步言经之“非褒贬之例”,以及存有两种“例”的情况。不过,正是孔氏此一“偏颇”的解释,反而为我们揭示了杜云“非例”所隐含的另一层意旨。 二、“非”左氏汉儒之“例”及《公》《穀》之“义” 既然杜言“非例”在《春秋》文本的层次是指非仲尼“据旧例而发义”之“义例”或孔解“非褒贬之例”,这实际上就等于说,杜解仲尼之“义”是判别“非例”与否的某种价值标准。例如《左传》成公十八年“发凡”曰:“凡去其国,国逆而立之曰‘入’。”杜氏《释例》释“去其国”曰“通谓君臣及公子母弟也”,“国逆”则取“得众”之意,即去国离家之“君臣及公子母弟”,若得到国人拥戴返国复位,则《春秋》应书曰“入”,庄公九年“齐小白入于齐”是验其说也。杜又以仲尼据此而发变文之“义例”,如《春秋》隐公四年:“冬十有二月,卫人立晋。”《左传》曰:“卫人逆公子晋入邢。冬十二月,宣公即位。书曰‘卫人立晋’,众也。”当时的情况是,卫国有州吁弑卫桓公之乱,其被石碏设计除掉后,国内暂时无君,这才有卫人迎立公子晋之事,晋即卫宣公。正是缘此“得众”之意,故杜解经文曰:“卫人逆公子晋而立之,善其得众,故不书‘入’于卫,变文以示义。例在成十八年。”杜氏以为,仲尼“笔削”《春秋》,是强调公子晋之“得众”,故变“入”为“立晋”。《释例》亦谓其“咸得民望,享国有家,是以圣人贵之”。也就是说,杜释“入例”所承载的无论是仲尼“据旧例”还是变文之“义”,皆含有指向君臣或公子等“善其得众”或“咸得民望”之观念。据此价值标准,《春秋》庄公二十四年所载“夫人姜氏入”之“入”当属“国逆”之“得众”,但据《左传》此条释曰:“秋,哀姜至。”传文显是“直言其归趣”而未示“旧例”或仲尼笔削。又结合经传前后之文,此曰“入”表明的仅是鲁庄公迎娶齐侯之女哀姜,而非为以上“君臣及公子母弟”之“得众”意,故杜谓姜氏称“入”,“直是自外入内,记事者常词,义无所取”而属“非例”。然而,据杜氏《释例》所载:“贾氏虽夫人姜氏之‘入’皆以为例,如此甚多。”按,此“贾氏”盖指东汉左氏先儒贾逵。据此,其释姜氏之“入”为经有“义例”,显与杜氏相左。面对同条经文,一为经有“义例”,一为“诸在例外称‘入’”而“义无所取”,可见杜云“非例”,在此便具有了某种“非”左氏先儒“义例”的意味。 杜氏以“经无义例”攻排左氏先儒,其更为明显之处又见《春秋》昭公八年之“秋,蒐于红”,杜解曰:“革车千乘,不言‘大’者,经文阙也。”按,“革车千乘”应为大蒐,而此不言“大”,诸左氏先儒皆以为“义”,《释例》驳云:“刘、贾、颖云:‘蒐于红’不言‘大’者,言公大失权在三家也。十一年‘蒐于比蒲’,经书‘大蒐’,复云书‘大’者,言大众尽在三家,随文造意,以非例为例,不复知其自违也。”杜以刘歆、贾逵、颖容等不知“非例”为由,攻驳诸左氏先儒“随文造意”而解“大”,显然也是据其所释仲尼之“义”,来判断“非例”与“义例”。 同样的道理,《公》《穀》两家所赋《春秋》之“义”,若不合杜云仲尼之“义”,则亦必被“非例”所“非”。如《春秋》庄公十年“冬十月,齐师灭谭”。《左传》曰:“齐侯之出也,过谭,谭不礼焉。及其入也,诸侯皆贺,谭又不至。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谭子奔莒,同盟故也。”杜解:“传曰‘谭无礼’,此直释所以见灭,经无义例,他皆放此。”“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趣”,则此条经传即为“非例”。然而,对此条经文,公羊家有不同的阐释。据《公羊传》:“谭子奔莒,何以不言出?国已灭矣,无所出也。”何休注曰:“据卫侯出奔也。”又云:“别于有国出奔者,月者,恶不死位也。”传以谭子实奔而不言出,何氏比僖公二十八与襄公十四年卫侯之出奔,并以经文书“月”为义。此曰有“义”而杜谓之无“义”,显然,《公羊》此“义”为杜所不取。又据《春秋》隐公二年:“九月,纪裂繻来逆女。”左氏曰:“卿为君逆也。”杜解:“裂繻,纪大夫。传曰‘卿为君逆也’,以别卿自逆也。逆女或称‘使’,或不称‘使’,昏礼不称主人,史各随其实而书,非例也。”按杜预的意思,此“逆女”称不称“使”、昏礼称不称主人,仲尼并无褒贬之义,但这种情况在《公羊传》中则有不同,其传曰:“何以不称使?礼不称主人?外逆女不书此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不亲迎也。”在此论域中,纪履緰(即左氏之“裂繻”)为何不称“使”、为什么外逆女而婚主不亲迎能够被书写皆可存“义”。检《穀梁》此条亦与杜氏有异,曰:“逆女,亲者也。使大夫,非正也。以国氏者,为其来交接于我,君子进之也。”《穀梁》在肯定“使大夫非正”的同时,提出《春秋》以国氏记录则可“进之”之不同于《公》《左》的观点,对此范宁曰:“履緰以名系国,著其奉国重命,来为君逆,得接公行礼,故以国氏重之。”可见,面对相同的经文,杜以“不称‘使’”云云为“非例”,而《公》《穀》则一褒一贬,对称不称“使”与婚礼称不称主人大赋其“义”。由此推之,杜氏此言“非例”,具有针对《公》《穀》二传的意味无疑。 杜驳先儒之说,又非一概不取,而是“特举刘、贾、许、颍之违以见异同”以及“简二传而去异端”。“异端”固然意指除旧而布新,而此“特举”与“简”则自是有所选择与取舍。由此可见,杜氏明言先儒之“非”,是在区别自身“义例”之外,还隐含着以其所立仲尼之“义”来取舍前儒“义例”的目的。不过这样一来,实际上无异于在表明杜氏别异立新的同时,将《春秋》划分为了有义例与无义例两个部分。近儒刘师培曾以“辟非例”为论,认为“孔修《春秋》”当“度泯从齐”,而反对杜氏此一划分,实际亦同汉儒解经之路数。如前所述,此一划分,也正是杜氏结合左氏之叙事,而努力突破先儒之说的地方。因此接下来,杜氏基于此而云“经无义例”进而表明“非例”的定例观念,是否一反前儒之说而具备合理的基础,也就成为了我们下一个必须要讨论的内容。 三、“非例”之“即用旧史”与“传直言其归趣” 由前述“非例”相关杜解及《释例》之文,见其“因行事而言”,或以“史异辞”、或以“记事者常词”、或以“史各随其实而书”等来判断“经无义例”,表明其说在经文层次之依据必与“旧史”有关。据杜序:“《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其余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杜以仲尼所刊正之文源自“旧史”,不经刊正者出自“即用旧史”,两者皆源于“旧史”,是故清儒皮锡瑞才有杜预“经承旧史”说的论断。不过,因仲尼刊正或“笔削”属“义例”,则其“经无义例”之说必出自后者之“即用旧史”。由传文层次讲,杜云“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趣”为“非例”,则昭示其依据还会涉及《左传》的史料来源与文本书写以及经传关系等问题。 首先,杜云“即用旧史”之“史有文质”,又云“经无义例”是“因行事而言”,则表明“非例”在经文的层次上是源自“史有文质”之策书叙事。譬如前述《春秋》隐公元年“及宋人盟于宿”。据左氏,此前鲁宋处于交战状态,隐公修好于宋故有此盟;又缘此盟,《春秋》隐公三年“宋公和卒”称名而为“义例”。也就是说,一方面《春秋》称宋公之名为“义”而不离宿盟,另一方面宿盟本身却并无“义例”属“因行事”之“即用旧史”。此“即用旧史”指向“经无义例”,故传云“始通”而为“非例”。为了表明此“旧史”说的合理性,杜氏还进一步出示了韩宣子适鲁见“鲁《春秋》”等三条证据及“赴告策书”之说。前人对此虽然多有讨论或质疑,但又皆无法完全否定此证据与论说。而且,杜预以当时出土汲冢竹书之“大似《春秋》经”佐证“旧史”,更添此说之旁证。因此,杜云《春秋》“即用旧史”便具有了某种逻辑、文献上的可能性与正当性,而我们以此来讨论源于“即用旧史”之“经无义例”,也就同样分享了这种可能性与正当性。 其次,杜释“非例”为“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趣”,则经传相契即传以解经是此说能够成立的必要前提。杜序对经传这种对应表述得非常清楚,曰:“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因仲尼明周公之志、左丘明又受经于仲尼,则其无论是增删“旧史”还是“即用旧史”,皆为“不刊之书”,其所传达的意思是说,左丘明对孔子据鲁史策书修订《春秋》之意是明了的,故详传以解“不刊”之经,而如上所述杜氏后来所见汲冢竹书之“大似《春秋》经”且“多与《左传》符同”,则为此经传关系同样提供了某种依据。此亦暗合司马迁所云左丘明“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之语。由此推之,丘明缘经而作传,杜氏以上“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的功能与地位便可进一步确立,其中自然包括“非例”说的提出。 其三,既然“丘明之传”可以“释经”,那么杜氏“非例”说之“传直言其归趣”还应与《左传》所据史料及其独特的文本叙事有关,即左氏之书写使此说由可能而变为现实。由杜序观之,一则,其释“《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则表明左氏传文主要来源于史官或国史之策书与简牍。因简牍之记事要比史策丰富,故丘明可“广记而备言之”。二则,左氏“言、事相兼”而敷陈于较为丰富的叙事,其文本宽度与《春秋》之简记形成鲜明对比。就杜氏所创例说而言,这会带来两个后果或影响:一者,杜氏将诸所“发凡”与诸称“书曰”“不书”等“变例”视之为“义例”,则此两“体”之外,《左传》存在大量的叙事之文;二者,此体现“义例”之外的大量叙事之文又与前两“体”叙事之文具有某种直接或间接的因果联系,故后儒有“左氏通史”及“论本事而作传”的说法。而杜以此“事”或“史”来解经,的确有异于《公》《穀》发“义”之文本,更遑论诸如经有传无及传有经无等问题。正是缘于上述经传叙事与其例说之诸多不对应,杜氏为了进一步表明左氏解经的合法性与正当性,就必须要将上述左氏诸多不对应的叙事进行处理,以解决经传之间的矛盾或不协调,而其指出“传直言其归趣”与“经无义例”恰恰又可以解决这种问题。因此,杜氏“非例”说的提出,是《左传》独特文本呈现的必然要求。 在杜预之前,为了表明《左传》可以解经,刘歆、郑众、贾逵、颖容等诸左氏先儒尽可能地向比附《公》《穀》的方向靠近,即以义裁传、发明例说而阐发左氏“微言大义”,而由杜氏《释例》观之,以上诸儒之论,要么“肤引《公》《穀》”,要么横生异说,皆无法将《左传》完全以今文的路数经学化,即无法将大量因果相连的叙事即“通史”之文与经义相结合或符合,这也是杜预斥之为穿凿的根源,尽管他对诸儒以例解经的作法有所继承,而其创新之处,除新、旧之例的创设外,就在于“非例”说的明确提出,即通过经之“即用旧史”,将传之众多叙事可以用“传直言其归趣”的形式纳入到“传以释经”的诠释链条之中。至此,杜氏以“传直言其归趣”与“即用旧史”为“非例”之主要依据在其内在逻辑中就得到了贯通与认定。 四、“非例”之隐藏赋“义” 杜言“即用旧史”与“传直言其归趣”之“非例”既然具有区别仲尼“义例”的指向,那么另外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即杜氏虽有意以此说来别出孔子之“义”,却在无意中又表明经传之诸多无“义”。而且,此无“义”如孔疏所说在传文中“此类最多”,俨然而为左氏经学化中的“他者”。因此,在诸儒尤其《公》《穀》两家皆视《春秋》一字褒贬的情况下,“非例”与“义例”两者之间的这种鸿沟,如何能够得以弥缝?或者说在杜氏论域中,“非例”之命题如何可以在义理层次维护其以左氏解经的合法地位? 大致而言,诸儒藉经传文本而创设例说,其目的皆在于从相类行事、相同书写中概括出“例”,又在“例”中总结或概括出具有一定褒贬所指的“义”。其中,“例”是“义”的依据,“义”是“例”的目的,是故唐儒赵匡曰:“褒贬之指在乎例。”然而,此类创设必须符合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一是相同书写应该承载相同义例;二是经例必须在相应传例中得到说明。否则,不可以称之为“例”。而一旦依据传例解释经义时出现错位,或者说当相同书写未必承载相同义例时,定例者就要对其作出说明或解释,以维护成“例”的这两个基本条件。杜氏定例中的新、旧之例即体现了这种统一,但其间仍有不协。为了进一步对此作出弥缝,杜氏又提出或创设了“非例”一体,比如前述姜氏之“入”不在“入例”,也即《春秋》诸所书不书“入”,其间有的在“例”中,有的可以在“例”外,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定例中“文同事异”而义别或“事同文异”而义同的难题。不过,杜所定例的这一功能并非其最终目的,其旨趣更在于以传例说明或解释《春秋》之褒贬,而正是在此意义上,“非例”说开启了一条独特的诠释经义途径,或者说在客观上杜氏此说仍然体现出了某种解经价值。 其一,杜以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趣”谓“非例”,如前所释,实际上是指不以某辞或书法为褒贬,但这并不必然表明该条经文其它书法或属辞没有褒贬。除前述示例之外,再如《春秋》昭公二十一年之“宋华亥、向宁、华定自陈入于宋南里以叛”,传曰:“壬寅,华向入。乐大心、丰愆、华牼御诸横,华氏居卢门,以南里叛。”47按,此条经文虽有“入”辞,但杜以其“诸在例外称‘入’,直是自外入内,记事常辞,义无所取”而为“非例”。然而,就整条经文来看,尽管此“入”辞不为仲尼“义例”,但该条经传所书名以“叛”辞,却表示彼处存有仲尼“义例”,即以华氏之反背为责,因而《释例》“书叛例”曰:“若乃披邑害国,则以地重以书其名,且终显其恶也。”又如《春秋》成公十五年之“晋侯执曹伯归于京师”,传曰:“春,会于戚,讨曹成公也,执而归诸京师,书曰‘晋侯执曹伯’,不及其民也。”按照杜预的理解,此条经传之文,所表明的是“执诸侯例”,其褒贬之处在于晋侯称不称人,即若此“晋侯”称“晋人”,则说明其含有贬曹成公之义;此不称“晋人”,说明曹成公虽有杀太子之事,但其“恶不及民”。而经文中的“曹伯”本人书不书名,则为“非义例”或“非例”,是故《释例》云:“诸侯见执者,已在罪贱之地,书名与否,非例所加,故但书执某侯也。”由于杜氏的目的是以新、旧之例与“非例”重新解释经传,一则他摒弃先儒某些解经之处,二则要确立自己定例解经之义,因而这些“发义”书写位置的变化与转移,在客观上反映并实现了此一诉求。 其二,杜以“非例”指向“非”先儒所释仲尼之“义例”,则此说实际还是别出其解仲尼之“义”的一个否定式条件,即“义例”与“非例”须相待而成。比较典型的如“母弟例”,左氏“发凡”言此“例”曰:“凡太子之母弟,公在曰‘公子’,不在曰‘弟’;凡称‘弟’,皆母弟也。”据此,《春秋》僖公二十八年:“五月癸丑,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卫子、莒子盟于践土。”《左传》:“卫侯闻楚师败,惧,出奔楚,遂适陈,使元咺奉叔武以受盟。君子谓是盟也信。”按此“卫子”,即指卫成公之母弟叔武。此叔武据“凡”应称“弟”,但《春秋》不书,嫌其有仲尼变文或笔削之处,故杜解曰:“卫侯出奔,叔武摄位受盟,非王命所加,从未成君之礼,故称‘子’”,即不合上述“母弟例”之规定,因而《释例》曰:“若夫朝聘盟会嘉好之事,此乃兄弟之笃睦,非义例之所兴,故仍因旧史之䇿,或称弟或称公子。践土之盟,叔武不称弟,此其义也。”其意是说,此叔武不称“弟”,是因参加践土之盟为嘉好之事,故不为“义例”而归“非例”。由此反观《春秋》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与襄公三十年“天王杀其弟佞夫”,因其兄弟之间不为“嘉好”而有相害之事,故其称不称“弟”皆含褒贬大义,故《释例》又曰:“夫子探其志,故显书二兄以首恶。”通过以上两类称不称“弟”,杜氏从而别出了兄弟间有相害之事则为“义例”的肯定表达。再如《春秋》隐公七年载“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杜解曰:“但言以归,非执也。”在此,杜视戎伐凡伯之“以归”为执之“非例”,一则可以反衬何为其执之“义例”,如“执大夫行人例”与“执诸侯例”,按照杜氏的理解,前者随事褒贬,后者则主要以诸侯是否有道于民为义;二则可以表明杜云“以归”之义,如《释例》所载“若社稷宗庙不亡,君身见获于敌,则云‘以归’”云云。此类书写皆为“非例”在此,而达“义”在彼,显然是一种否定式的肯定。 其三,杜云“非例”之“传直言其归趣”作为左氏相关叙事链条的重要环节,在某种程度上实际承担着部分申发仲尼“义例”的功能。如前所述,在杜氏定例体系中,仲尼“义例”虽多由“书曰、不书”等变文而来,但其所释之义则主要由左氏叙事来呈现,那么叙事的连贯性显然可将“非例”之“传直言其归趣”纳入其中,如前述隐公元年“及宋人盟于宿”之“始通”叙事。正是因为鲁宋为同盟之国,所以隐公三年经文“宋公和卒”书写宋穆公之名,起同盟书名之例。据是传载有穆公与孔父的一段对话,其内容是有关嗣立与夷还是公子冯的问题,而此一叙事又直接引出桓公二年之“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该传曰:“君子以督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弑其君’。”“先书”为变文,故寄寓了仲尼之“义”,但督之“无君之心”又与宋公和议立嗣君等叙事密切相连。同样的情况,还可见于鲁、卫、齐、晋、楚等诸国叙事,是故杜云丘明作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又谓“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对左氏此一叙事特点,唐儒陆淳更赞其“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以求意,经文可知”。从杜氏整个例说框架来看,杜氏所言“先经以始事”云云,虽盖是据无经之传而言,但其“非例”之叙事亦当如彼“随义而发”,即包括“非例”之“传直言其归趣”在内的诸多叙事,皆随孔子“义例”而发。易言之,左氏记事“直言”处虽不必有义,但不是与义无关。 其四,杜氏虽然通过“非”自身与先儒“义例”而别出传之“非例”一体,但其在《春秋》文本的层次却保留了诸“例”存在的可能性,即前述有“义”之例与无“义”之例。因前者属仲尼笔削而后者为“发凡”所推之“旧例”,故其有/无“义”之例,实际上也即周公之例与仲尼之例的划分。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就整体而言,杜因周公“发凡”与仲尼变文而别出“非例”,其在经文层次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排除了“非例”,或者说此论并不妨碍《春秋》“义例”的呈现。于是乎,本文前云先儒尤其是《公》《穀》两家鲜有论及“非例”一体的问题,似乎得以迎刃而解,而前儒“规杜”之例的矛头多指向“义例”或周公与仲尼之别,也就颇显顺理成章。如晚清皮锡瑞就以“周公之例多”而“仲尼之例少”为由,质疑杜氏“例”说。由此,诸儒进而溯源到“旧史赴告”及丘明必受经于仲尼为传,进行了各种不同程度的辩驳。限于篇幅,此不赘述。 由上可见,杜氏提出“非例”说,在客观上,以经传转移“发义”书写位置、以否定示肯定、传之“原始要终”及在经文层次存有“例”则等为依据,将大多《春秋》之文纳入到了“例”的解说范围之中,从而将其与杜氏整个定例体系融贯为一个整体。从此意义讲,杜言“非例”之无“义”,反而于此化作嫁接“非义”与“义例”之间的桥梁,成为了杜氏解经体系中的一个非常有特色的组成部分,俨然而为一种隐藏赋“义”。 五、小结 杜预基于“三体五情”而创设其整个例说体系,“非例”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因杜推《左传》“发凡以言例”为《春秋》之“旧例”,又云仲尼“据旧例而发义”而有笔削之“义例”,则此说在传文层次是指非“发凡”之“旧例”与仲尼变文之“义例”。又因杜解此说为“经无义例”而“传直言其归趣”,则其在经文层次指向不以某辞或书法为“褒贬”,而保留了其他相关文本可以存“例”的属性,即或存有/无“义”之例。孔颖达《正义》所释“非褒贬之例”,则进一步揭示了杜氏以“非例”立异于诸左氏先儒之“例”及相关《公》《穀》之“义”的目的。杜以“非例”之“传直言其归趣”等叙事,转移、反衬经文之“义例”,表明了其“相互比较”之“随义而发”的特点,其解经之逻辑与结构亦因之得以确认。基于此,杜以“非例”言“义例”,又以“义例”别“非例”,从而开创了一条独特的诠释路径。本文因辨析“非例”上述所指,故为之发覆。 作者系孔子研究院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