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一把精美的折扇是文人雅士的必备之物。这不仅仅是由于折扇本身可以带来微风,更重要的是,扇面的书画还可供大家玩赏,给人以心旷神怡、神清气爽之感。在中国的书画艺术中,扇面书画是一种特殊的形式,其创作有很多讲究,比如,扇面的最右边叫“让边”,一般要留白以便于安装扇骨;款印和书画也不能紧贴扇面下沿,需要留出余量,以避免被裁剪。这些既是扇面书画的规矩,也是做人、做事的道理,说的是彼此之间都有个“容让”。 宽容大度,克己礼让,历来是为中国人所称道的优良品质和处事原则。在这方面,古人不仅留下诸如“让礼一寸,得礼一尺”“退一步海阔天空”等脍炙人口的民谚俗语,而且与之相关的典故更是代代相传,孔融让梨、王泰让枣、瘦羊博士、“将相和”、六尺巷等都广为人知,耳熟能详。作为社会一员,日常的经验也告诉我们,处理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如果时时针锋相对,往往会导致事态的僵持和紧张;反之,若能处处秉持谦恭和礼让,则可以有效化解各种矛盾,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孟子曾言:“辞让之心,礼之端也。”在孟子的思考中,“侧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分别是仁、义、礼、智“四德”的端序,他把“辞让”视为“礼”的最初形态。人心之中本然而内在的存有尊重他人的情感倾向,这能够引导人们具有谦恭礼让的态度。可以说,“辞让”之情的存在使“礼”的遵守成为可能。不过,“辞让之心”也仅仅是礼之“端”,并非“礼”的全部。在孟子看来,所有人的本性中都有“四端”之心,要想最终达成“四德”,还必须不断守护、扩展这四种情感。因此,就“礼”与“让”而言,“礼”作为一种兼具精神和形式的道德规范体系,便是由“辞让之心”的扩充而得来的。孟子将“礼”的本源归结为“让”的扩充,这是由于他认识到,任何缺乏内在体认的规范体系都是难以发挥效用的。这实际与孔子“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的思考是相通的。 “让”是“礼”产生的基础,同时,由于“礼”本身“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的特性,所以礼中也无处不蕴含着“让”的精神。比如在诸多仪式中,经常会看到主宾之间“三揖三让”的礼节。在“士昏礼”中有:“至于庙门,揖入。三揖,至于阶,三让。”在“乡饮酒礼”中则有:“主人与宾三揖,至于阶,三让。”这就是说,主人迎宾会三次作揖,宾客则三次谦让,三揖三让之间表达的正是主对宾至高的敬意。 “礼”不仅能够体现“让”,它还是培育“让”之精神的重要方式。据《周礼》载,大司徒一职承担着教化民众、安邦定国的重任,其手段包括“十二教”“乡三物”以及“乡八刑”等。其中,他们会以“阳礼”避免互相争利,促进彼此之间的相互理解和谦让。据唐人贾公彦的疏解,所谓“阳礼”是指乡饮酒之礼,这是因为,“酒入人身,散随支体,与阳主分散相似,故号乡射饮酒为阳礼也”。我们知道,在乡饮酒礼上,无论是排列席次,还是互相敬酒,皆以年岁大小为序,以使参加者知敬让,养成谦恭揖让、从容守礼的道德风尚。相反,若是这种礼仪的教化缺失,就会导致社会失序,争斗频发,这就是《礼记·经解》中所言:“乡饮酒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而争斗之狱繁矣。” 在日常生活中,“礼”与“让”二者时常合称,被认为是一种生而为人的美德,体现的是君子的胸怀和风度。儒家所推崇的上古圣王,无不具有“礼让”的品格。《尚书》中称赞帝尧“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根据孔颖达的解释,帝尧不仅自身具有钦、明、文、思之“四德”,待人接物还能持守信实、恭勤、善能与谦让,“恭则人不敢侮,让则人莫与争,由此为下所服,名誉著闻”。到了春秋时期,“礼让”之德更为重要,“让”是“德之基”(《左传·文公元年》)、“礼之宗”(《左传·昭公二年》)、“德之主”(《左传·昭公十年》)、“礼之主”(《左传·襄公十三年》)的观念已经出现。在当时的人看来,凡是有血气的人,都有争强好胜的心思。但过分争利就会产生妖孽,而道义才是利益的根本,所以人们应该争“义”而不是单纯争“利”。作为美德的礼让能够使人们重视义的存在,避免利益的快速积聚,进而缓解对私利的争夺。 礼让既是衡量个体德行的评价标准,也是一种值得推崇的处世哲学。孔子每到一个国家,一定能够了解到该国的政事,原因就在于孔子虚怀若谷,“自卑而尊人”,时时处处坚持温和、善良、恭敬、节制和礼让。所以,汉人王充在《论衡》里就言:“温良恭俭让,尊行也。有尊行于人,人亲附之。人亲附之,则人告语之矣。”具备这样高尚的品行,能够让人如沐春风,更好地获得认可,从而乐于同孔子分享交流。这种境界和气象,是孔子精通礼乐的自然显现。 礼让是一种美德,一种境界,更是一种修养。因此,在重视家庭教育的古代社会,众多家训、族规中都含有与“礼让”有关的内容,比如唐人朱仁轨的《诲子弟言》有:“终身让路,不枉百步;终身让畔,不失一段。”唐宋之际的《太公家教》又有:“立身之本,义让为先。”清人张英所作家训《聪训斋语》则有:“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这些都意在告诫自家子弟应时刻谨记“礼让”。 礼让还是中国古代治国理政的重要方略,具有政治属性。《论语·里仁》记载孔子之言:“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强调了“礼让”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作用。《国语·晋语》中说:“让,推贤也。”“礼让为国”的本质就是“推贤让能”,即把重要职位让给有德、贤能之人。据《史记·周本纪》载,周太王古公亶父生有三子,分别是泰伯、仲雍、季历。太王见季历之子姬昌有圣德,欲将“君位”传给三子季历,以便传给姬昌。为实现父亲的愿望,不使父亲为难,泰伯便同二弟仲雍出走至吴。泰伯多次把天下让给季历,以至于老百姓都不知道该如何来称赞他了。孔子对此特别推崇,称泰伯有“至德”。 “礼让为国”的进一步深化就是“禅让”。郭店楚简《唐虞之道》云:“尊贤故禅”,“禅让者,上德授贤之谓也”。因此,“禅让”就是君主主动地将权力让于贤能之人,即推天下以贤。这应当是古代民主的最高体现,而尧、舜、禹无疑是其中的典范。《论语·尧曰》云:“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尧禅位于舜并告诫他要真诚地执守中正之道。舜晚年传位于禹,也是如此。禅让体现的是尚德授贤、有德者居位、天下为公的政治理念,这与孔子孜孜以求的治国平天下之道是相契合的。 “礼让”为何能够对国家治理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礼让”之风带来和睦的氛围,有利于贤者各尽其能,也有利于国家的发展。《左传》中就有晋悼公时晋国将领们举荐贤能之人而自身“让位”的记载,士匄推荐荀偃率领中军,韩起、栾黡推荐赵武率领上军,晋悼公完全采纳,同时派遣栾黡率领下军,魏绛作为辅佐,并将新军附在下军里。这种礼让的风气使得晋国之民“是以大和,诸侯遂睦”,晋国因此而上下团结,后世也都受益。终晋悼公朝,晋国镇齐、慑秦、疲楚,天下不能与之争衡。另一方面,“禅让”抑或是卿相相让,“礼让”的表现形式虽有不同,但二者都是对位居上位者而言的,《礼记·坊记》言:“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则民作让”,君主或士大夫若能以礼让之道治国,就能够对民众产生示范效应,从而影响社会民风,这就是《大学》所讲的:“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 中国人做事讲求把握一个“度”,无过无不及。我们提倡“礼让”同样如此,并非绝对的和无条件的。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面对着仁德,即使是老师,也不能谦让。“让”与“不让”之间的“度”就在于是否符合仁义,合“仁”则“让”,不合“仁”则“不让”。用“仁”去衡量和取舍,就可争得有理、让得其所,体现出君子的宽广胸怀和高风亮节。理解了这个道理,我们就更能深刻体会到孔子讲“君子无所争”的深意。《论语·八佾》载:“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对于乡射,孔子看重的是射礼内涵的贯彻与体现,并以此敦促参加者反身修己、谦和礼让,这种“礼射”之“争”,“争”中见“让”,立德正己,是儒家所倡导的“君子之争”的典范。 梁漱溟先生提出警告,毁灭人类的不是科学技术,而是只知相争不知相让的人生态度。此种以自我为中心,而不能尊重对方,一味向外用力,而决不肯向内用力之人生态度,从来便是人类祸根。“屈躬下物,先人后己”的礼让精神正是消解这种弊端的重要资源。不与他人争功、争名、争利,礼让本身就是一种崇高的道德行为。礼让崇尚的是有序、理性、分享的规则意识,还可以有效避免无序博弈的零和效果。恭谦礼让,与人为善,不仅应内化为现代人的气度与情怀,也应当成为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精神风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