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新论 作者:张耀南(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刘璐瑶(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来源:《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摘要:分析甲午以降中国人自己的“中国哲学(史)”构建法、书写法,可清晰发现三款格式之存在:基于“汉学”背景之构建法、书写法;基于“国学”背景之构建法、书写法;基于“华学”背景之构建法、书写法。学者们分别采用三套格式来研究“中国哲学(史)”,从“格式学”角度观察,此三款格式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汉学”对应比较哲学之“西化比”格式,谢无量、胡适、冯友兰等采用之;“国学”对应比较哲学之“并置比”格式,张东荪、张岱年等采用之;“华学”对应比较哲学之“化西比”格式,目前正在构建中,所得必为“华学款中国哲学(史)”。对于“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之构建与书写,文章给出三大展望。 关键词:汉学;国学;华学;西化比;并置比;化西比;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 作者简介:张耀南(1963—),男,湖南石门县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哲学、比较哲学、知识学、自然国学与科技史; 在中国当下学术体系中,“汉学”“国学”“华学”是三门并列的学问。实际上它们之研究对象大致相同,都是以“中国”“中国学术”“中国学问”等为研究对象。差别主要在方法:“汉学”(Sinology或Chinese Studies)以“西化”为方法,固持“西化比”,力图以欧西学术框架解构中华学术框架、消化中华学术材料;“国学”以“并置”为方法,固持“并置比”,力图将欧西学术框架、学术材料与中华学术框架、学术材料分开论之,或共置于一“共名”下论之;“华学”则以“化西”为方法,固持“化西比”,力图以中华学术框架解构欧西学术框架、消化欧西学术材料【1】。 “汉学”“国学”“华学”作为研究同一对象的三款不同“比较研究”格式,落实到“中国哲学”构建、“中国哲学史”书写,就是三款不同的“比较哲学”格式。 分析晚清以降,尤其甲午以降中国人自己的“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可清晰发现三款格式之存在:基于“汉学”背景的“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基于“国学”背景的“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基于“华学”背景的“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学者们分别采用三套格式,来研究“中国哲学(史)”这个对象。从“格式学”角度观察,此三款格式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若能分析清楚,可避免许多无谓争论。 一、“汉学款中国哲学(史)”之构建与书写 在欧西学术体系中,“汉学”(Sinology或Chinese Studies)是“东方学”(Oriental Studies)或“东方主义”(Orientalism)之一支,其起点当在晚明,当欧西“天学”与中华儒道释之学初次相遇之时。 张西平先生认为,“专业汉学”之前,还应有“游记汉学”与“传教士汉学”两个阶段。此三阶段说[1]———“游记汉学”“传教士汉学”“专业汉学”———值得采纳。 “汉学”以“西化”为方法,固持“西化比”,力图以欧西学术框架解构中华学术框架、消化中华学术材料。换言之,化西宗以为“汉学”代表着一种学术格式———“以西化中”之“西化比”格式。准此则可知,以地域、时代、领域等,来区分Sinology与Chinese Studies,是不准确的;就研究格式而言,它们都是相同或基本相同的。都是固持同一种格式:“以西化中”或“西化比”。 欧西“汉学”以“西化比”为格式,几乎已是学界共识。例如,西班牙汉学家劳尔·鲁伊斯就明确承认,“欧洲汉学”之核心是“欧洲”“欧洲观念”“西方观念”,以欧西格式为普世格式,以“西方中心论”贯穿始终[2]。萨义德《东方主义》(Orientalism)亦直言,“东方学”或“东方主义”实际就是“欧西中心论”之产物,其中的“汉学”,同样如此,目标只在为欧西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背书,为其扩张行为构建学理依据。年轻一代欧洲汉学家,同样看穿此层[3]。张西平先生称为“受启于汉学家”的“范式转换”[4],此种“范式转换”,最终使中国学者几乎“集体无意识”地倒向“西化比”格式,汇成一股时代思潮【2】。 回到“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可以发现欧西“汉学”之“西化比”格式,亦对中国学者之“中国哲学”构建,起到决定作用;对中国学者之“中国哲学史”书写,起到决定作用。 从格式学角度、从方法论上讲,这在意料之中;从学术发展、从合理性上讲,这在情理之外。因为这不应该是“中国哲学”之究竟构建法,不应该是“中国哲学史”之究竟书写法。换言之,“汉学款中国哲学”与“汉学款中国哲学史”,不应该是“中国哲学(史)”之正规形态。 可以谢无量《中国哲学史》、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等著述为例,简要说明“汉学款中国哲学”构建、“汉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之大概。 在中国人自己构建“中国哲学”、书写“中国哲学史”之前,晚明来华“汉学家”,已经为中国人设定了轨道。他们“企图以一种更彻底的经院哲学来代替中国原有的经院哲学”,也就是以欧西经院哲学对中华原有哲学进行“新的解释或改造”【3】。 天主教耶稣会(也有其他修会)会士们的格式,是不是真正合情、合理、合格之“范本”与“楷模”,正是文章现在要讨论的。但在未讨论之前,他们的“西化比”格式,已成为四百余年间“中国哲学”构建、“中国哲学史”书写之一条主线。 延至晚清,中国人开始自己出面构建“中国哲学”、书写“中国哲学史”。例如,谢无量撰《中国哲学史》,1916年9月初版,至1928年9月已出至第九版,可知影响不小。其价值,即在锁定“本体优先”格式。其布局、坐标与思维方式,均是“西式”的,作为一部为以后“中国哲学史”书写奠定格式的“开山之作”,其所奠定的,就是“本体优先”格式,就是“西化比”格式。其整体布局,采用“西化比”格式;其品评“坐标”,采用“西化比”格式;其释读框架、思维方式,采用“西化比”格式【4】。 此种构建法与书写法,都是以欧西哲学之“本体”释读中华哲学之“道”,以欧西哲学之“现象”释读中华哲学之“万物”,以欧西哲学之“本体”释读中华哲学之“无”,等等。总之一句话,就是以欧西哲学“本体论式思维”、欧西汉学“西化比”格式释读老子哲学、释读中华哲学。此种构建法、书写法一锁定,后来者若无大才,几无可能出其轨道【5】。 例如,胡适撰《中国哲学史大纲》,对于老子哲学之释读,就未能出谢撰《中国哲学史》之轨道[5]。冯友兰撰《中国哲学史》,对于老子哲学之释读,亦未能出谢撰《中国哲学史》之轨道[6]。稍后出版的冯友兰撰《新理学》,更是全盘采用“西化比”格式的典范之作,其对中华哲学“理—气”之释读,全盘落入欧西哲学“形式—质料”框架中,全盘落入谢著锁定之“西化比”格式中。 二、“国学款中国哲学(史)”之构建与书写 胡适以“国学”等同于“国故学”与“国粹学”[7],只看到了研究对象上旧的一面。“国学”专指中华本土固有之全部学术。 汤一介先生《“国学”能否成为一级学科》认为,针对“西学”的“国学”之名,应是晚清从日本进口,是当时西学东渐风潮下为区别“西学”而引进。 汤先生强调要注意儒、道、释三家长期处于互补态势中,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局面。他赞成马一浮先生对“国学”概念之含义用“楷定”来讲的作法,认为还是“百家争鸣”为好,不要“定于一尊”[8]。 与“西学”并立之“国学”,代表一种学术格式———“中西并置”或“并置比”格式,方法是“以中释中,以西释西”,力图在“西化比”格式之强势包围中,打开一个缺口,确立“中华学术”“华学”“国学”之独立身份。“学有中西之别”,“国学”之作为“学”,根本上是指有别于欧西格式的“中华思维”“中华框架”“中华格式”[9]。 回到“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可以发现“国学”所持“并置比”格式,亦对中国学者之“中国哲学”构建,起到重大作用;对中国学者之“中国哲学史”书写,起到重大作用。从方法论上讲,这在意料之中;从合理性上讲,亦在情理之中。兹以张东荪以《中国哲学史讲义》为中心的“中国哲学史”书写、张岱年以《中国哲学大纲》为中心的“中国哲学史”书写等为例,简要说明“国学款中国哲学”构建、“国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之大概。 张东荪以《中国哲学史讲义》为中心的“中国哲学史”书写,包含《知识与文化·中国思想之特征》《公孙龙的辩学》《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本无与性空》等重要篇章。《知识与文化·中国思想之特征》提出并论证了“中国哲学无西式本体论(Substance Philosophy)”“中国哲学无西式因果论(Causality Philosophy)”“中国哲学无西式形式论(Form Philosophy)”[10]等决定性观点。为“国学款中国哲学”构建、“国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奠定了坚实基础。 《公孙龙的辩学》另行提出了一种对于公孙龙哲学的新释读[11]。《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力图勾勒出历史上中华哲学家“全盘化佛模板”之完整形态,以为将来中华哲学家“全盘化西”之参鉴[12]。《本无与性空》立于比较哲学视野,重点讨论中、西、印三大哲学系统对于“本体”(Substance)之不同态度,其“国学款中国哲学”构建法,表现得淋漓尽致[13]。此三文,张东荪明白标注是其《中国哲学史讲义》之一部分。可知20世纪40年代末,张东荪确是编有《中国哲学史讲义》,且其书写,以批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等相关著述为背景。这是中国学术史上“国学款中国哲学”构建之最重要尝试、“国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之最重要尝试。 张岱年以《中国哲学大纲》为中心的“中国哲学”构建、“中国哲学史”书写,包含《关于中国哲学史的范围》《中国古代哲学中若干基本概念的起源与演变》《中国古代本体论的发展规律》《张载———十一世纪中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开展中国哲学固有概念范畴的研究》《谈中国哲学史的学习方法》《中国古代唯物主义的历史发展及其特点》《中国古代本体论的发展规律》《中国哲学大纲·致知论》等篇章。其核心观点主要有: 第一,认为“中式本体”不同于“西式本体”。如《中国古代哲学中若干基本概念的起源与演变》说:“西方哲学传入以后,翻译名词中也有所谓本体。西方哲学中所谓本体的意义也是很复杂的,其主要意义之一是指所谓与现象对立的唯一实在。西方的许多哲学家都认为,本体实而不现,现象现而不实,本体乃是现象背后的唯一实在。这所谓本体是与中国古代哲学中所谓本体截然不同的。假如用西方哲学所谓本体的意义来了解中国古代哲学中所谓本体,那就大错了。”[14]99 第二,反对用“欧西本体论”释读中国哲学。如《中国古代唯物主义的历史发展及其特点》所说[14]607。 第三,认定中国哲学无欧西本体“很健全”。如《中国哲学大纲·致知论》之结论《中国哲学中之活的与死的》[15],所讲是中国哲学中六项“活的”观念之第一项,可知张岱年是以“无欧西本体”为中国哲学之“第一原理”。 以上就是张东荪、张岱年“国学款中国哲学”构建、“国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之大概。他们之书写,保护了中华哲学之“原生态”,凸显了中华哲学之独特性【6】。 总体来看,胡适、冯友兰、金岳霖、牟宗三等“汉学款中国哲学”构建、“汉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是以欧西哲学之“长”为中华哲学特征,是基于“中西哲学同质论”之一种构建与书写【7】;张东荪、张岱年等“国学款中国哲学”构建、“国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则是以欧西哲学之“短”为中华哲学特征,或以中华哲学之“长”为中华哲学特征,是基于“中西哲学异质论”之一种构建与书写。 三、“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构建与书写之尝试与展望 “华学”一名,由饶宗颐先生(1917—2018,字伯濂,又字选堂,号固庵)最先提出。饶先生认为,欧西汉学家往往带着“西洋观点”看中华文化,所以使用“汉学”一名要相当谨慎。 饶先生“华学”设想,始于20世纪90年代。1994年2月,学术集刊《华学》之《发刊辞》云:“中华文明是屹立大地上一个从未间断的文化综合体,尽管历尽沧桑,经过无数纷扰、割据、分与合相寻的历史波折,却始终保持她的连续性,像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滚滚奔流。至于今日,和早已沉淀在历史断层中的巴比伦、埃及、希腊等古老文化完全不一样。中国何以能够维持七八千年的绵延不断的历史文化,光这一点,已是耐人寻味而不容易解答的课题。”或云:“近期,国内涌起追求炎黄文化的热潮,在北京出现不少新刊物朝着这一路向,企图找回自己的文献所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的真义。亡羊补牢,似乎尚未为晚。”[16] 饶先生《发刊辞》强调“华学”研究之三大坐标:一是纵的时间方面,二是横的空间方面,三是事物的交叉错综方面;在此三方面找寻出它们之因果关系,就是“华学”研究。他说:“我们所欲揭橥的华学趋向,有下列三个方面:一是纵的时间方面,探讨历史上重要的突出事件,寻求它的产生、衔接的先后层次,加以疏通整理。二是横的空间方面,注意不同地区的文化单元,考察其交流、传播、互相挹注的历史事实。三是在事物的交叉错综方面,找寻出它们的条理———因果关系。我一向所采用的史学方法,是重视“三点”,即掌握焦点、抓紧重点、发挥特点,尤其特别用力于关联性一层。因为唯有这样做,才能够说明问题而取得较深入的理解。Assyrian文法上的关系名词(Relative Pronoun)有一个‘Sa’字,具有Whom、What等意义,我在史学是主张关联主义的,我所采用的,可说是一种‘Sa’字观,有如佛家的阿字观。”[16] 饶先生实际已意识到,“华学”代表着另一种学术格式。他以为“华学研究法”约有如下数端:(1)语言文字为根基,如通过甲骨、金文、简帛等出土材料研治文字之学,通过悉昙文字研治声韵之学,通过出土文献及域外文献研治训诂之学等;(2)目录学为津梁,认为“我的很多学问的开展,第一把钥匙正是目录学”;(3)从“三重证据法”到“五重证据法”,认为应将王国维“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互证之“二重证据法”扩展为“三重证据法”与“五重证据法”;(4)史学上之关联主义,认为“上下古今、万界万物,都是互相牵连的”,故学术应上下勾连,而不限于一时一地一物。 饶先生之缺点,是没有将“华学研究法”置于“比较哲学”大框架下来展开论述。故他虽明确反对“西化比”格式,但却没有针锋相对地提出“化西比”格式;其初衷很好,但却尚未揭示“华学”一名更为深刻之“格式与格式学”内涵。 化西宗以为,在“比较哲学”大框架下来观察,“华学”代表的,正是“以中化西”之“化西比”格式。饶先生不主张用“比较方法”,认为采用比较方法研究中华传统文化,容易受他人影响,理路不正;实际上,“比较哲学”本有三大格式———“西化比”“并置比”“化西比”,他可能只看到前两种———“西化比”与“并置比”,故不愿使用“比较方法”。若看不到“化西比”格式,则饶先生之“华学”观,很容易退回到“国学”及其所代表的“并置比”格式,导致不能实现新的突破。 “华学”之作为“学”,最为根本的,在于它是“比较哲学”、比较研究之一款格式———“以中化西”格式、“化西比”格式,目标是用中华祖先固有之格式,消化欧西之学。 中华哲学家已构建出一整套“格式系统”,足可吃掉并消化西学,最终把“欧西哲学”变成“中华哲学”之一部或一环,产出“新中华哲学”。中华哲学家全盘“消化佛学”、最终产出“禅宗”之伟大历史实践,已经昭示落实“化西比”、用中华哲学“格式系统”消化“欧西哲学”、最终完成“全盘化西”、开启中华文明新时代之可能前景。 具体到“中国哲学”之新构建、“中国哲学史”之新书写,目标就是“华学款中国哲学”与“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之成立。此方面最值得关注的,是马一浮先生(1883—1967,单名浮,字一浮,号湛翁、蠲翁、蠲叟、蠲戏老人)之努力。换言之,马先生曾有“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构建与书写之尝试。 马先生明确提出了“中华六艺可统摄西来一切学术”之典范性的“化西比”观点。此观点先认定儒、墨、名、法、道等实皆出于“六艺”,“国学”即“六艺之学”[17]8-9。此观点又认定“六艺之学”为中华最古老学术文化之源头,且有着“普世价值”的意义[17]17-20。此观点最后认定六艺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17]17-20。马先生明确提出“中华六艺可统摄西来一切学术”之观点,实际上就是“中国哲学”之新构建、“中国哲学史”之新书写,就是提出“华学款中国哲学”之构建法、“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之书写法,只是没有以“哲学”命名而已。 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汤一介先生,分析马一浮先生《泰和宜山会语·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一节,认为“道”对任何民族说都是“本然之善”“性德之真”,所以是一致的,认为“六艺”乃“人类之心灵”之体现,故能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17]17-20,一切学术文化不外是追求真、善、美【8】。 “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构建与书写之展望一。马一浮先生试图采用“化西比”格式,构建“华学款中国哲学”、书写“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是不是很成功,还有待观察。但踵事增华,不能停止。接续马先生,还有事情可作。比如,中华哲学固有格式———“始于正的方法,中经负的方法,上达绕的方法”———能否用来构建“华学款中国哲学”、书写“华学款中国哲学史”,就可以讨论。运用此格式,实际上是接着饶宗颐先生讲,同时也接着冯友兰先生讲。冯先生《中国哲学简史》讲“始于正的方法,而终于负的方法”,认为“负的方法”为哲学之“最后顶点”[18],这是一个不错的框架,其构想是以欧西“正的方法”为环节、特例,而以中华“负的方法”为高阶框架、高阶格式。他说中华哲学是“负的方法”,欧西哲学是“正的方法”,同时又说哲学“始于正的方法,而终于负的方法”,结论只能是:哲学从欧西哲学开始,到中华哲学结束,即哲学发展之归宿在中华哲学。用这个框架来构建“华学款中国哲学”、书写“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是可以有新的收获的。 冯氏框架很好,但有局限性:说欧西哲学是“正的方法”,问题不大,因欧西“分析哲学”“语言哲学”等,只是柏拉图“绝对直答”之延伸,它只讲中华哲学三款六式中之“直款”(A=A),少讲“不款”(A≠A),几乎不讲“绕款”(A≈A);但说中华哲学“只有负的方法”,似有问题。化西宗的研究表明,中华哲学中有“正的方法”(A=A),也有“负的方法”(A≠A),更有“绕的方法”(A≈A)。如此则冯先生说哲学要从“正的方法”发展到“负的方法”,以“负的方法”为终点、最后顶点,是有些问题的;以“负的方法”为顶点,似是半途而废。冯先生已见到“正的方法”与“负的方法”两途,然未能真正讲透中华禅宗之“绕的方法”,是“半途而废”之典型案例。 “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构建与书写之展望二。“中华格式”,就是中华文明之“操作系统”,此“操作系统”,含直—不—绕三款。如五行之关系,就含相生、相克、相乘、相侮、相化、相制六式,分三组:相生与相乘为一组,一活一死;相克与相侮为一组,一活一死;相化与相制为一组,前者通过第三者而生,为活,后者通过第三者而克,为死。第一组为直款之两式,第二组为不款之两式,第三组为绕款之两式。周易哲学亦然,易一名而含三义,即变易、不易、简易三款。变易为易之肯定义,为直款;不易为易之否定义,为不款;简易为易之肯定兼否定义,为绕款。同样,《墨辩》“负而不挠说在胜”一段中亦含三款:“权胜重也”,为直款;“权不胜重也”,为不款;“权重相若也”,为绕款。《庄子·则阳》“言而足”一段中亦含三款:“言而足”,为直款;“言而不足”,为不款;“言默”与“非言非默”,为绕款。 此种“直款—不款—绕款”格式,乃是中华历代哲学家共同构建而成的“公共哲学框架”。此框架不偏执于直款,不偏执于不款,同样不偏执于绕款,而是三款并重,强调“合且离”之思维,如“合本体论与现象论、同时离本体论与现象论”之思维、“合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同时离自然主义与人文主义”之思维、“合进化论与循环论、同时离进化论与循环论”之思维、“合主谓式句辞与相关律名学、同时离主谓式句辞与相关律名学”之思维、“合内在关系与外在关系、同时离内在关系与外在关系”之思维、“合实在论与符号论、同时离实在论与符号论”之思维等。整体主义、全息主义、机体主义、情义主义等,诸多描绘“中华思维”“中华格式”之词,均是此种不偏执于直款,不偏执于不款,同样不偏执于绕款之思维,均是此种三款并重之“大某主义”。此种“大某主义”,到今天,正愈益焕发出其“化铸梵欧”之强大生命力。运用此框架,可修正中华哲学中若干重大问题,亦可破解欧西哲学中若干重大问题。 以直—不—绕三款、正—负—绕三款为格式,以中华文明之“操作系统”为格式,来构建一种“中国哲学”,来书写一种“中国哲学史”,也许就是“华学款中国哲学”“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此种哲学要求将实体—属性、本质—现象、一般—个别等,同等看待,说重要,都重要,说不重要,都不重要,一碗水端平;而不是像欧西哲学那样,重实体而轻属性、重本质而轻现象、重一般而轻个别。比如中华阴阳哲学,就认为阴与阳同等重要,阴阳互动,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正偏关系、主宾关系、上下关系、左右关系等,同其道理。比如中华美学,不仅讲“实”,还讲“虚”,更讲“虚实相涵”;讲“实”是“直款”,是“直答”;讲“虚”是“不款”,是“不答”;讲“虚实相涵”是“绕款”,是“绕答”。以此种美学为框架、格式,是完全有可能消化执着于讲“实”、少讲“虚”、不讲“涵”之欧西美学的。这样构建出来的“中国哲学”,也许就是“华学款中国哲学”;这样写出来的“中国哲学史”,也许就是“华学款中国哲学史”。 “华学款中国哲学(史)”构建与书写之展望三。“华学款中国哲学”构建法、“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书写法,还可以接着“易经”讲。因为“系辞格式”实乃一套“全值逻辑系统”,即穷尽全部可能性之逻辑系统,其根元框架为三款八式。“系辞格式”作为“公共哲学框架”,可用来分析所有关系,如中华哲学中阴阳、彼此、有无、上下、是非、善恶、美丑、真假、好坏、一多、空假、空中、假中以及欧西哲学中本体—现象、实体—属性、唯物—唯心、主体—客体、唯理论—经验论等之关系。 “系辞格式”源于《周易·系辞》中“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一段话。根据南宋大哲学家朱熹(1130—1200年)梳理“系辞格式”之理路【9】,在阴、阳二元框架下,两仪只能生成四象;四象再生阴、生阳,只能生成八卦;八卦再生阴、生阳,只能生成十六卦;十六卦再生阴、生阳,只能生成三十二卦;三十二卦再生阴、生阳,只能生成六十四卦。八卦框架下,太阳两式为直款,太阴两式为不款,少阳、少阴四式为绕款。此套“全值逻辑”,即为“公共哲学框架”之模板,即为吾人构建三款八式“公共哲学框架”之根元理论。 以上八句中,第(1)、(2)句为直款两句,第(7)、(8)句为不款两句;第(3)、(4)句为亦阴亦阳两句(第(3)句阴先死双亦句,第(4)句为阴先活双亦句),第(5)、(6)句为亦阳亦阴两句(第(5)句为阳先活双亦句,第(6)句为阳先死双亦句),此四句合为绕款四句。凡三款八句,为根元八句。因八句中之任一句均蕴涵八句,故阳辞之逻辑全值为六十四句。此为基础六十四句。与“阳辞”(肯定判断)六十四句同时存在的,还有“阴辞”(否定判断)六十四句与“兼辞”(模态判断)四个六十四句。合计六个六十四句,共三百八十四句。二元关系下,合并计算阳辞、阴辞、兼辞,其逻辑全值为三百八十四句。换言之,以“系辞格式”讲任一二元关系———如阴阳、彼此、有无、上下、是非、善恶、美丑、真假、好坏等———必穷尽于此八根元句、六十四基础句、三百八十四全值句。 若将“系辞格式”与中华哲学“最完满的平衡态”思想联系起来,则可知汤一介先生所论“最完满的平衡态”[19],在逻辑上,就是指任一二元关系必穷尽于八根元句、六十四基础句、三百八十四全值句,任一三元关系必穷尽于十六根元句、二百五十六基础句,两千五百十六全值句,任一四元关系必穷尽于三十二根元句、千二十四基础句、万八千四百三十二全值句,任一五元关系必穷尽于六十四根元句、四千九十六基础句、十三万九千二百六十四全值句,六元关系、七元关系等类推。只有把这些关系全部揭示出来,才是“最完满的平衡态”。 “系辞格式”八根元句、十六根元句、三十二根元句、六十四根元句之框架,也许就是到目前为止,所能找到的构建“华学款中国哲学”、书写“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之最优框架。有了框架、有了方法,“华学款中国哲学”“华学款中国哲学史”就有可能在当代人手中完成。 这就是化西宗对于用“化西比”格式构建“华学款中国哲学”、书写“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之几种展望。落实起来有难度,但可能性是存在的。到目前为止的研究表明,“比较哲学”至少有“西化比”“并置比”“化西比”三大格式,分别对应“汉学”“国学”“华学”。用其中任何一款,都可以构建出一种“中国哲学”、书写出一种“中国哲学史”。 总之一句话,到目前为止的“中国哲学”构建、“中国哲学史”书写,有采用“西化比”格式者,如谢无量、胡适、冯友兰等,所得为“汉学款中国哲学”“汉学款中国哲学史”;有采用“并置比”格式者,如张东荪、张岱年等,所得为“国学款中国哲学”“国学款中国哲学史”;有试图采用“化西比”格式者,所得将为“华学款中国哲学”“华学款中国哲学史”。但“华学款中国哲学”“华学款中国哲学史”迄今并未真正成立,完成其事尚任重道远。有之,请从吾辈始。 参考文献 [1]张西平.西方汉学的奠基人罗明坚[J].国际汉学,2012(2):157—176. [2]劳尔·鲁伊斯,王燕,刘莉.欧洲汉学更重要的是“欧洲”观念[N].社会科学报,2012-09-06(5). [3]ROKER J S.Searching for the way—Theory of knowledge in pre-modern and modern China[M].Hong Kong:Chinese University Press,2008:228—305. [4]张西平.汉学研究三题[J].国际汉学,2003(2):9—13. [5]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19:54—65. [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61:218—222. [7]胡适.胡适文存(第三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10. [8]汤一介.汤一介集(第六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100—106. [9]张耀南.论“国学”之作为“学”[J].北京行政学院学报,2007(1):5—9. [10]张东荪.知识与文化[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99—105. [11]张东荪.公孙龙的辩学[J].燕京学报,1949(2):29—42. [12]张东荪.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J].燕京学报,1950(1):147—178. [13]张东荪.本无与性空[J].现代佛学,1950(1):13—15. [14]张岱年.张岱年全集(第五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15]张岱年.张岱年全集(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615. [16]饶宗颐.华学(第一辑)[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 [17]马一浮.马一浮全集(第一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18]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394—395. [19]汤一介.汤一介集(第八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255—259. 注释 【1】文章思路,酝酿已久。草稿曾在“纪念冯友兰先生诞辰120周年暨冯友兰学术思想研讨会”(2015年11月21日—22日,清华大学)上宣读,题为《“中国哲学史”之四度书写:从谢无量、胡适、冯友兰到张东荪》(张耀南),后收入论文集《现代中国哲学与新儒学》(陈来主编,清华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第333—346页)中。调整思路之后,第二稿又在“中国哲学的原创、诠释与转型”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哲学史学会2017年年会(2017年9月9日—10日,首都师范大学)上宣读,题为《汉学—国学—华学视野下的“中国哲学史”书写———四论汉学—国学—华学》(张耀南,钱爽)。与此相关的、只讨论“格式与格式学”之专文《以华学为究竟格式论———五论汉学国学华学》(钱爽,张耀南)亦曾在北京欧洲汉学会“当代中国文化影响力生成国际论坛”(2017年11月24日—25日,北京师范大学)上宣读。今再引入张岱年、马一浮等大家之构想,进一步深化“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之研究,而成此文。 【2】钱爽,张耀南《格式与格式学:“汉学—国学—华学”与“西化—并置—化西”———五论汉学、国学、华学》分析认为:实际上,Sinology和Chinese Studies是“汉学”这一款“以西化中”之“西化”格式的两种表现形式,Sinology涉及的领域较狭窄,而Chinese Studies涉及的领域较宽泛,但均属“以西化中”之“西化”格式。Sinology可以说是局部的“以西化中”,而Chinese Studies可以说是全盘的“以西化中”。参见:黄会林主编《当代中国文化国际影响力的生成———“第三极文化”论丛(2018)》,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9—140页。 【3】南案:何兆武以“经院哲学”指称中华固有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连类”,是“把上等的茅台变成劣质的XO”“把上好的龙袍变成三流的西装”之举。参见:何兆武《中西文化交流史论》,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第33页。 【4】参见:谢无量《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16年,《绪论》第1—3页。又可参见:该书第一编下,中华书局,1916年,第6—10页。 【5】学界有一种看法,认为谢著《中国哲学史》“大抵没有越出传统的儒家古史观的藩篱”(冯契主编《哲学大辞典·中国哲学史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第118页),此说在“中国哲学史”范围之内,也许是对的;但若放到“中国哲学构建法”“中国哲学史书写法”中去观察,就有些不妥。因为该书批评各家学说,很多地方甚至主体上,的确是采用了欧西哲学中所谓“新”的“格式”。 【6】参见:张东荪《公孙龙的辩学》,《燕京学报》第三十七期,1949年;《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之地位》,《燕京学报》第三十八期,1950年;《本无与性空》,《现代佛学》第一卷第一期,1950年。 【7】参见: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陈坚《评胡适和牟宗三的“中国哲学特征论”》,《广西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 【8】参见:《马一浮的国学观———为〈马一浮全集〉所写的序》,《汤一介集》(第六卷)《思考中国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107—116页,2014年4月第1版。2012年4月30日完稿,5月4日修改第一稿,5月5日修改第二稿。原刊于《中华读书报》,2012-07-25。 【9】参见:《朱熹集》卷37《与郭冲晦》,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654—1655页。又见: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8月第1版,第26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