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柏青,1983年生,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硕士研究生。写点小说,读点书。其专栏“延海岸线”将介绍台湾文学与文化发展,于历史中那些或瞬间或长远的交会,逐渐勾勒出台湾岛的轮廓。 一丝发可以有多绵长?也许长如一座海峡的距离。过了海犹长,拉起两端,有好些事可资一说,可供梳理。 以头发作为海岸线,中间大洋分隔,清初时,两端陆地有不同顶上风光。清政府要求人民薙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口号喊得直白,在头与发之间做一抉择,头发是政权改造身体的例证。隔着海岸线,郑氏政权遥奉明主,头皮之下想象不同的家国,头皮之上或光洁或繁茂,也是两般风景。头发作为一种信仰的宣示,成为一道身体的海岸线,或去或留,泾渭分明。 当时没有人想及,头发滋窜溢长也造就台湾文学一番新景观。施懿琳教授便指出,“台湾本非汉人文化圈”,随着名士文人渡海来台,从而丰富了岛屿上文学风貌。一个重要的人物当然是沈光文。其于《东吟社序》中自云:“舟至围头洋,遇飓风流至斯”。顶着一头乌发,发丝底下也是纠结的愤懑,沈光文浮海漂流,遇上了台风,就这样来到岛屿上。彼时台湾犹是荷兰统治,沈光文这一待,历经政权移转。荷兰人走了,郑成功胜利了,郑氏政权降服了,清人来了。我们如今总说“到头来”,统治者的政权到头来竟没有沈光文顶上发丝绵长。清人实质的接收部队还未抵达,薙发公告已然先张贴于岛上。那么,到头来,真正永续、经营茁壮的,反而是文学。沈光文开启了台湾汉文学的一页,其所著大量诗文,替当时台湾留下丰富的史料。季麒光在《题沈斯庵杂记诗》中便说:“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来而始有人也,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全祖望则在《沈太傅传》中说“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沈光文沿着历史的海岸线走,看尽政权迁变与岛屿命运的流转,而我们沿着沈光文留下的诗文海岸线走,重新看到了岛屿的轮廓。 沈光文其实经历了两次大的漂流离索。第一回,明朝政权败退,沈光文来到陌生的岛上。其统治者是语言不通的荷兰人(所谓的“红毛”、“红夷”,又是一次“发”的差异。)而海岸线里,是生活习惯和语言完全不同的原住民,以及屯垦的汉人。海岸两端,其实都是变异的世界。他来的这一端,政权变革,他要跨过的那一端,民情风俗全异。那一道海岸线,要跨过是何其不易,脚步又该何其沉重。而他的第二次漂流,则发生在岛屿之上。郑成功之子郑经继位后,新政新局面,沈光文曾为赋以讽,《台湾》中淋漓写道:“郑锦僭王,附会者言多谄媚,逢迎者事尽更张。般乐之事日萌,奢侈之情无餍。横征浪费,割肉医疮,峻法严刑,壅川弭谤……”这自然惹得当政者不快。全祖望在《沈太傅传》中描述沈光文叹曰:“吾廿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帝于地下,而卒不克!”在此,“头发”浮出历史的肤表,完好有无与否,竟成为人生最大的牵系。这是沈光文第二次漂流的开始,他变服为僧,逃禅结庐。僧人薙发光颅,我不知道沈光文是否就此薙发。那一颅发,却从来不是自己能掌握的。漂流不只发生在海上,也发生在陆地上。海上有其海岸线,而陆地上呢?海岸线里还有海岸线。这一回,沈光文能退到哪里?头发拉出一条海岸线,沈光文的人生便在那里几度跨越,越走越长。 头发以之明志。沈光文在其诗作《隩草》中有“义旗嗟越绝,剩得此顽民。矫矫心如石,丝丝鬓欲银”之句,发丝见证历史与决心。与沈光文的发相牵扯,回看郑经,其诗作《从军行》里何其慷慨,亦是“弱冠从军来,头发今半黑。不辞跋涉苦,矢志在为国”之誓愿,头发同样作为见证。讲得最明白的,恐怕是宁靖王朱术桂了。其为明室后裔,避乱于台。明郑降清后,朱术桂决定以身殉。他于壁上题字曰:“甲申避乱闽海,总为几茎头发……时逄大难,得全发冠裳而死。不负高皇,不负父母,生事毕矣,无愧无怍”等句,后又在一方砚台下留下绝命词,其写道:“艰辛避海外,总为几茎发。于今事毕矣,不复采薇蕨。”几茎发,也是千古事。系于发端,发丝何其薄脆,蓄发不是自己能主。发丝又何其坚韧,竟能贯穿死生,表一腔赤诚,而能至无愧无怍。 时事几度移转,岛屿在两百多年后。海岸线里又换了政权,相应于发,也有了变革。在日本人同化政策推动之下,民间有断发运动,政府也鼓励之。去辫发与否,发丝这端,牵系的依然是国族认同。有保发者以为,留住辫子,始能见先帝于九泉。从明郑到日治时期,头发还是头发,只是“先帝”是哪个“先帝”?是朱术桂的明朝先帝还是清遗民的满清帝王?一根头发也有多样情怀。这时的洪弃生,也以头发明志。其原名攀桂,割台是年,其三十岁,行至人生的中途,而立之年,却更名为“弃生”,以自己的方式,展开与异族统治者的漫长对抗。其中一项,便是拒断发。其有多篇诗文乃是为发而咏,如《逃剪发感咏》《痛断发》等。其在《再为厉行断发咏》中便写道:“长叹无天可避秦,中华远海总蒙尘!本为海岛埋头客,更变伊川披发人。”避无可避,海岛埋头,头发牵起的海岸线上,我们再次感受到那些艰难的跨越,与不动的坚持。关于洪弃生的发,后续是,日警强迫剪之。而纵然头上无辫发,诗人却自有其“发”。此后他以披发之姿面对这个世界,以不属于任何政权规范的发,宣告自身的存在。头发犹然窜茂着,那是自然的事,却又最不自然(时人如何视其外貌?政权如何接受他的挑衅?)。洪弃生在《蓄发诗》中便云:“不欧不亚亦不倭,我发虽短未媕婀,我头不与人同科,可屈可伸奈我何!”像是一种遗弃,不欧不亚亦不倭,是无属之人,也像是一种宣告。纵使国界不是自己能左右的,海岸线尽入他人之手,而他一蓬乱发,却把自己站成海岸线。此后,以自我为基准。那是台湾海岸线最柔软、也最坚硬的一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