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菡萏开初过雨(中国画)刘海粟 常州刘海粟美术馆藏 外滩风景(油画)刘海粟 上海刘海粟美术馆藏 刘海粟(1896—1994),一位在现代中国社会掀起文化波澜,以自己传奇人生写下绚丽篇章的美术家和美术教育家。他的生命激情交汇着艺术追求,他的人生历程伴随着时代发展,有着极为值得研究的典范意义。回望中国现代美术教育,以徐悲鸿、刘海粟、林风眠、庞薰琹为代表的四大体系,发挥了各自不可取代的价值,展示出民族的新审美理想和时代美术的多元发展模式。11月3日至11月26日,中国美术馆、江苏省委宣传部、常州市委、常州市人民政府主办的“沧海一粟——刘海粟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的举办,让这种意义和价值在回望中愈加凸显。 风云激荡的20世纪初,古老的中华传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转型。作为整体社会变革组成部分,中国美术也迎来全方位革命,踏上走向现代的漫漫征途。风华正茂、意气凌云的刘海粟,以“艺术叛徒”姿态,奠基美术教育,肇启美术形式,重估美术价值,拓展美术格局,为中国现代美术之路的开辟作出了贡献。 刘海粟首先是一位启蒙者。 上世纪初的中国,面临着启蒙、救亡双重主题,刘海粟便是立足启蒙展开艺术事业、进行艺术探索的。他开近现代中国学校美术教育之先河,17岁便与乌始光、张聿光创办了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第一所正规美术专门学校——上海美专。较之于旧式师徒传艺,新式学校教学突破家族血缘技艺承袭,以具普遍性和开放性的价值观念,践行推动着人类艺术、民族文化的广泛继承传播。通过学校体制,刘海粟还从美术革命内涵出发,发表大量译文、著述引介评论国外美术,并且通过它们直接参与推动美术创作的新旧之争。在刘海粟看来,发挥美术的启蒙功能,正是民族文化救亡的依据,这也是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首要意义。显然,刘海粟觉醒的“国魂与个性”,不仅触摸到西方现代艺术观照下呈现出来的现代精神,还体现出现代美术超越国度界限的“世界性质”。正是基于此,刘海粟洞悉民族文化与世界文化关系的有机性与互动性,看到中国美术传统在世界美术发展中的独特地位。因此,他的教育、创作和传播均凌逾浅层次的“中西融合”,通过建立纯粹美术理想,以一道慧光照亮中国美术通往现代性目标的道路。 刘海粟也是一位解放者。 刘海粟眼中的艺术本质,是“生命的表白”。只有不可复制和模仿的独特形式,不受束缚和羁绊的自由表达,才能称得上纯粹的生命表白。因此,刘海粟高标自由,呼吁创造。他围绕艺术之自由个性的原则形成表现主义美学观,反映了其基于生命原则而推动个性解放的立场,成为中国近代以来社会和文化革新逻辑在艺术领域的生动回应。 反观刘海粟的创作实践,亦反对一切既定概念和既定套路,主张通过形式自由达及实质自由。他一生的美术实践,始终遵循自己的创作思路,建构自己的审美风格,确立自己的艺术价值,成就自己的艺术高度。拥有表现主义美学观的刘海粟,能够超越传统伦理拘束,冲决世俗成见禁锢,通过在上海高等学校中最早开放女禁,开设人体模特写生课程等一系列具有深远社会影响的事件,在美术领域以“人本”为核心,在美的观念和表现的解放中呼应时代诉求。他开设人体模特写生课程,不仅在于表现人体之美,更在于使之成为一个象征,标志着人对自身的肯定,标志着挣脱封建制度既成模式的个性彰显。这是刘海粟通过审美而进行思想解放的文化行为,也让他成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史上最坚定的反封建先锋和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的著名解放者。 刘海粟更是一位创法者。 创法便是创新。刘海粟终生都以本心面对世界,孜孜不倦创新。刘海粟的油画,借鉴综合了后印象派、野兽派画风和中国写意美学风格。 具体来说,在语言构成方面,通过对景造意形成客观自然与抽象形式的内在呼应,以及用几何的概括方式与中国书法的结构,形成贯通东西方造型对话时的两个交汇点,有机整合了塞尚、梵·高、马蒂斯、弗拉芒克、郁特里罗、德朗等大师的造型观。事实上,刘海粟的深层艺术个性,原本就与这些具有极强主观表现性画家的气质冥契,他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创造性品质——在对话中接受与融汇。因此,在其作品中,二维与三维空间交织互融,笔触亦合于书法中锋的自由流动,更倾向于中国传统的意象性空间营造。在色彩运用方面,刘海粟有意识扬弃印象派丰富的光色而追求色彩的整体感、单纯化与象征意味,同时又大胆运用原色和对比色,使色彩、造型在同一语汇中达到高度共鸣。在色调把握上,他所青睐的深蓝色调更富深度感与厚度感,充满东方美学旨趣中的厚重与幽眇,彰显内在表达的直率激烈和令人击节的视觉新意。而其笔触的独立语言价值与表现力,也在体面的概括性笔触运动中凸显出来,笔触之间形成结构性的意态联系,灵动、奔放而生辣,直致所得,张力十足。应该说,刘海粟对笔触表现力的理解和运用,固然与弗拉芒克和梵·高相关,但中国写意传统的影响更为显要。众所周知,中国传统文人艺术早已赋予笔墨程式于抽象意味,当它在刘海粟这里与西方现代派大师发生碰撞之后,被真正激活并且升华。油画色彩的丰富、笔触的自由与中国“散点透视”蕴涵的天人观以及洋溢着生命律动的线条相融合,对象姿态的表现和主体情感的表达,通过兼有结构感、跃动感和音乐感的笔触直抵人心。总而言之,画面结构、色彩和笔触,共同造就了刘海粟油画中独特的精神力量,它充盈于画面,以毫不亚于西方画家的强悍,传递创作者对变动、激情的热切渴望。这是东方审美意蕴和西方视觉形式的异质同构,是新的审美创造! 如果从刘海粟油画中还可以看到西方大师的影子,那么他在中国画方面的创新则是油然生发。最能体现其创新成就的便是“黄山系列”。刘海粟与黄山之缘跨度长达70年,从写真到创造,从“昔我师黄山”到“今作黄山友”,画家与表现对象神遇而迹化,成为不分轩轾的整体。心境、心胸、视野、胆识,决定了他创新的必然性,可谓“我欲腾云上天都,九龙盘桓为心画”。在刘海粟笔下,光色颤动的印象派与中国青绿山水由并置走向互渗——画家神与腕合,画面水与墨合。在一砚梨花墨雨之中,虚实相生,浓淡互渗。待将干未干时,再泼以浓郁的石青、石绿、朱砂、白粉,于是峰如走铁,苍崖时裂,虬枝奇绝,石髓迎晖,黄山烟云逐渐呈现。大红大绿,亦绮亦庄,墨酣畅、水淋漓、彩缤纷,仿佛阳光照射下的光影流动,既葱茏朴茂又高华灿烂,成为古翥今翔的艺术珍瑰。就审美境界而言,刘海粟的泼彩远承北宋“米家云山”之神韵,近接印象派点彩之原理,“挥毫端之郁勃,接烟树之微茫”。这是经过西方艺术洗礼和东方文化浸润之后独特的表现主义艺术。西方表现主义中的个性张扬、情感宣泄和经过中国士人精英群体性锤炼的笔墨形式,共谋出充满诗意兴发的偶然性以及集体性创造的完美融合。 需要指出的是,刘海粟的泼彩以深厚的书法功力为根柢依托。其非凡的书法造诣得自商周金文和宋元法书,运笔风光流转,线质劲足神完。游龙般逶迤矫健、崩云般浑莽凝厚的线条,在层层叠加的着色程序中,发挥了骨架结构的支撑作用,有效规避了泼彩较易产生的轻飘和单薄。在此,刘海粟把中国画中的色彩提升到与水墨并峙的地位,深度拓展了中国画的色彩谱系。若以历史的眼光审视,刘海粟的泼彩虽然有西画影响,但依然属于象征性表现的中国“五色”体系,它在两种绘画语境的基础上达成调和与跨越,让近千年的水墨画主流回归“杂五色”的丹青本体。刘海粟的泼彩艺术,且泼且写,即墨即色,排山倒海的墨象和激昂响亮的色彩恢宏磅礴,夺人心魄。它是画家纯真性情的抒发,是雄视千古、胸罗层云、气吞乾坤、吐故纳新的综合修养之体现,更是峥嵘跌宕的生命和艺术之升华,足见刘海粟为中国现代美术多元发展创新法、开新境之功。 刘海粟还是一位弘道者。 刘海粟所弘扬的道,是优秀的中华文化。他通过比较研究,看到印象派以来欧洲的世界艺术方向与中国美术发展之间具有某种逻辑暗合。这种“解释学”意义上的发现,让他在中西文化交流碰撞中对自我认知结构合理性始终保持着肯定的判断。在这里,刘海粟拨开现代乱象的复杂纷扰而重返传统,从近代本土人文自觉的思想资源中,寻找解读西方现代的契机,巧妙完成了来自西方的现代人文诉求与中国古典诗性哲学的对接,使古老的中华传统艺术理念和形式获得现代身份。他自己也由此大大增强了对民族美术的自豪感和自信心,义无反顾地弘扬作为优秀中华文化的民族美术。他两次赴欧游学,携中国现代美术展览赴欧洲多国巡回展出,同时在展览各地做有关中国传统美术的讲演。国势凋败的年代,刘海粟用现代社会美育手段和现代艺术传播途径引起欧洲各国广泛注意,一定程度上让西方世界理解和认识了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绘画体系,无形中也促使中国现代艺术逐渐从被动应激走向开放对话。刘海粟一生策划了无数美术展览,宣扬艺术本体价值,但更聚焦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认同与关注,以表现大时代的意识形态建设中华文化,成为彪炳青史的弘道之举。 无论创作还是理论,刘海粟的实践和思想,几乎涉及中国现代美术领域的所有重要方面。在筚路蓝缕的历程中,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以喷薄的才情、无畏的精神、不屈的斗志和丰硕的成果,把可能变为现实,将要求转为行动,使革命的思想成为思想的革命,谱写了中国现代美术运动初创阶段的华彩乐章。如今,透过他的作品,我们依然可以洞悉华夏文化的深邃,窥见法兰西阳光的灿烂,感受生命伟力的崇高,礼赞发自灵魂深处的自信。那一片化机中的激荡浑厚和绚丽苍茫,将引领我们再次发掘审美的心性根源,把握自由解放的关键,从而于混沌中立定精神,放出光明! (作者为中国美术馆馆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