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门立雪是站在风雪中吗 碑文又说游、杨望见程颐“正瞑目而睡”,这是个很大的误解,我见过的一些学者的文章和中小学教材讲程门立雪的故事,要么说是程颐在打盹、打瞌睡、睡午觉,要么就说是在作气功或闭目养神,这些都是以讹传讹。 《二程外书》记载的“瞑目而坐”就是闭目静坐,静坐乃宋明理学家重要的修身功夫之一,程颐非常喜欢静坐并大力提倡,认为闭目静坐可以养心,故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在他晚年病重时仍坚持静坐不间断。程颐睁开眼睛后所说的那句“贤辈尚此乎”,意即你们还在这里啊?一个“尚”字说明游酢、杨时刚来的时候,程颐就已察觉到了。试问睡觉的人如何知晓?早在明代,画家仇英绘制的《程门立雪图》中程颐的形象就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张岱也说程颐“隐几而卧”(《夜航船》卷五《伦类部·师徒先辈》)。被仇英《程门立雪图》误导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清人张四科的题画诗云:“先生隐几虚堂中,两贤拱立无惰容”(《宝闲堂》卷三《题仇十洲画<程门立雪图>》),可见误解由来之久。 还有,碑文说游、杨站在庭院等候程颐,雪越下越大,二人仍然静立在风雪中,两个时辰后,程颐醒来看见门外的二人立在雪地上,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这也是很多人对“立雪”二字的误解,我手边的湖北大学古籍研究所编的《汉语成语大辞典》“程门立雪”条也说“立雪”是站在雪地里,“瞑坐”即打盹儿(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2月版,第142页),其实《侯子雅言》说的“侍立”不是站立在庭院中,而是在室内恭敬地站在一旁,“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说的也不是游酢、杨时站在风雪中,而是说他们等候了老师很长时间,当出门回去的时候,门外的积雪已深达一尺,形容等候的时间之久。二人若是站在庭院中,《侯子雅言》怎么会使用“侍立”和“及出门”这样的字眼儿呢?我看过一些艺术家创作的《程门立雪图》,除了仇英的画以外,游酢与杨时都是伫立在风雪中,其场景的确令人感动,可是并不符合事实。即使游、杨没有立于门外顶风戴雪,也丝毫不会减损他们精诚真挚的心情和我们的敬仰。 程颐(右)、程颢(左)(资料图 图源网络) 三、“程门立雪”背后之意 我们还原真实的“程门立雪”,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游酢、杨时一同去拜见程颐,而恰巧程颐正在静坐,未予理会二人,游、杨既不敢惊动老师,也没有离开,等程颐静坐结束,睁开眼睛时发现二人仍然站在旁边恭敬地等候,而此时天色已晚,就命他们回去,二人出门时外面的积雪已有一尺。 这个短小的故事意义有三:一是赞扬游酢、杨时尊师求道之心虔敬真切,二人的行为正符合古人所谓对于师长、父执的礼节——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二是表明程颐性格严厉刚方,其弟子王苹回忆学生们和程颐在一起时,“坐间无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二程外书》卷十二引《震泽语录》)。程颐的确做到了其兄程颢所说的那样,能令人心生敬意,尊严师道。后世的学者在评价二程兄弟时,多认为程颐的“立雪”过于严毅,不如乃兄“如坐春风”般的粹然和气,我却不以为然,宽严相济方合教学之道,二程迥异的性格正相互补,故而程门英贤济济,才开创出了儒学复兴的新局面。与此相关,我觉得另外一条有关谢良佐的资料很值得一读,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五记载: 上蔡先生初造程子,程子以客肃之,辞曰:“为求师而来,愿执弟子礼。”程子受之,馆于门侧,上漏旁穿,天大风雪,宵无烛,昼无炭,市饭不得温,程子弗问,谢处安焉。如是逾月,豁然有省,然后程子与之语。 谢良佐第一次拜谒程子时,程子以待宾客的礼节接待他,而谢良佐则推却谢绝这样的礼遇,希望作为弟子入程门求教,程子同意并让他住在门旁一间很简陋的屋子里,屋顶和墙壁上都有漏洞,当时大风大雪,白天没有碳可以取暖,晚上没有蜡烛照明,买来的饭菜也无法用火温热,但程子连问也不问,谢良佐则泰然处之。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谢良佐心中豁然有所省悟,然后程子才和他讲话。 从时间上来看,我认为文中的“程子”就是大程。谢良佐年少习举业,拜师时已有一定的名气,加上记忆力超群,颇为自负,大程初见即杀其锐气,入门后仍棒喝再加,如斥其“玩物丧志”等,可知即便是性情温厚的程颢,对待学生也是因材施教,并非总是一团和气。大程门墙既如此严峻,游、杨访小程而立雪恭候,则完全可以理解。 三是如实地记录了程颐的学问生活的一个日常场景即静坐,二程兄弟皆推崇静坐工夫,身体力行,而他们的静坐与佛教、道教截然不同,其目的在于收敛身心,持敬定本,涵养体察,程学后来发展到道南的罗从彦、李延平这一代,就开始提倡于静坐中体察“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游、杨乃程门之翘楚,据同门谢良佐(1050—1103)回忆,在众多的弟子中,程颢最喜爱杨时,程颐则最爱游酢(《上蔡语录》卷中),而游、杨果然不负老师的厚望,程学南传入闽后,人才辈出,终由四传弟子朱子集道学之大成。 仇英《程门立雪图》 行笔至此,我想起了一个很可笑的说法,即“程门立雪”是道学家编造出来的,剽窃于禅宗二祖惠可求法于达摩而立雪断臂的故事,何满子先生就力主此说(《桑槐谈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这个说法简直荒唐无稽,程门立雪一事无论对程颐,还是对游、杨二人来讲,皆属于理所应当,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般而言,作伪与剽窃都有明确的目的,或宣传渲染,或以假代真,但立雪的三位当事人几乎都未提及此事,侯仲良和尹焞也仅仅是一提而过,并无过格和可疑的言行。后来游酢有一首诗《春日山行有感》(《游廌山集》卷四)曰: 十里桥西别有天,青山欲断翠云连。 园林寂寂鹿为友,野服翩翩儒亦仙。 风咏舞雩正此日,雪飘伊洛是何年? 追寻往事顿成梦,回首春光倍黯然! “雪飘伊洛是何年”,是游酢唯一一次提及并怀念当年冬雪之日访师于河南的情景。今日吟读此诗,仍令人感念不已。 《侯子雅言》与《涪陵记善录》先后亡佚,朱子在《二程外书》之外,还将这个故事收入到他和吕祖谦合编的《近思录》卷十四里面,后来元代人编的《宋史·杨时传》特别引述了“程门立雪”。《近思录》与《宋史·杨时传》的影响很大,让这个故事广泛地流传开来。到了明代,儿童启蒙教材《幼学琼林》也收录了程门立雪的典故,与西汉苏章负笈千里寻师的故事一样深入人心。由此可知,在北宋就有程颐的两个学生记载了立雪事迹,而当时并无人利用此事大作文章,直到南宋中期以后才作为道学史上的一个佳话流传于世,何来剽窃?何用剿袭?所谓程门立雪剿袭自禅门之说,至此可以休矣! 师严而后道尊,道尊而后学进,学进而惑解道传,程门立雪之寓意大矣!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让后人了解、认知历史的真相和二程兄弟新儒学的真精神,我虽不敏,而不敢少让。 原文:《程门立雪的真相:我们误解了几百年,二程故里纪念碑文也错了》,有删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