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鹏程 文化人喜欢若无其事地说些恶毒话。有次,我邀旅日学者李献璋先生参加一研讨会,评论某篇论文。李先生表示该论文谈妈祖,“妈祖还有什么好研究的呢?这个问题,已经被我做完了。现在再来研究妈祖,非愚则诬。”瞧也不愿瞧一眼。我大感惊异。不料他又接着道:“你别以为我狂妄,我告诉你,我的学问,超过顾颉刚几十倍哩,现在大家只晓得顾颉刚,唉!”摇头叹息不已。 我很不喜欢李先生,觉其气味不佳,无故矜张,尤感无聊。但他这番话,我一直记在心上。经常在琢磨:顾颉刚、陈寅恪等几位闪亮的名字,是否真正不忝其誉?到现在,我们仍在传述他们的治学伟绩,究竟代表什么意义?是他们的事功历久而弥著,抑或后学孱弱、仍难企及?现代学者,若说成绩已超过顾颉刚,能不能只视为笑谈? 我常想这个问题。久而久之,遂对大师们少了敬意,觉得到现在仍不加批判地称述这些大师,恐怕不对。 顾颉刚(资料图 图源网络) 以顾颉刚的辛勤治学而言,我人固当敬佩学习。然其《古史辨》,方法本身实有问题,凡其所考,俱多可商。论秦汉方土及儒生,更是错误百出。学术是进步的,现在来看顾颉刚,可视为旧日之典型,却实在不能奉为今日仍可遵循的导师。 陈寅恪也是如此。余英时、汪荣祖诸先生近些年还有论陈氏史学的专著,可见其令誉不衰。彼以名公子,擅长多种语文,得与梁任公、王国维并肩于清华为国学导师,自为海内所景慕。兼以博闻强记,著述宏富,为世所推。后因眼疾,又未能脱身竹幕,末年身世,辄多可伤。其遭际、其学术,渐成为学界中一则传奇,历经传述,殆非无故。 陈寅恪(资料图 图源网络) 然而,纯从学术上说,陈先生是站不住的。陈先生号称通晓几十种语言,但真正用在研究上而有创获者,其实不多;偶尔运用其梵文知识考释中古史料,也多迹近附会,或无关紧要。在研究方法上,陈先生固然具有方法论的方法意义,但主要仍以史料考证为主,且乏玄思,不能处理哲学问题。其具体研究,也往往不能成立。例如他讲南北朝史,论《切韵》和四声,坚持四声系受佛教影响、《切韵》为一地之方言。近来讲声韵学的人,或不以为然。他谈隋唐制度之渊源,谓唐官制依隋,隋依北齐。但唐太宗所定三省制,实际采用梁陈旧制,根本不是北朝制度。牟润孙先生已有驳正。凡此皆因陈先生自己对汉族以外的文化有些知识,故论南北朝史喜欢谈域外影响、论隋唐史喜欢讲北朝渊源,而不知其立言之偏宕也。 他的唐史研究,问题更多。他认为唐代前期採关中本位政策,后来武后起用文学科举之寒人,逐渐形成后期朋党之祸,世族与科举进士阶层相倾轧,唐室以屋。整个描述都是错的。 而其中针对个别事例所发之议论考据,亦多经不起推敲。如他考证《长恨歌》,谓白居易之诗与陈鸿之传,应该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说唐人传奇之盛,是由于进士之温卷;说唐人小说之发达,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等等,后起的研究,都证明了它们会经误导过太多学人。 因此,陈先生所展示的,其实也是个旧典范。近几十年来,史学论证之严密、视野之开拓、方法之推陈出新,俱已超越陈先生及他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故基于学术传承相继的意义,一方面固当感谢诸先生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一方面则应正视当代研究的成果,别老供着旧菩萨,不屑看看眼前活蹦乱跳的小仔子。 咱们社会,谈起学术史,仿佛就只是几个冯友兰、胡适、顾颉刚、傅斯年、陈寅恪,仿佛到台湾这几十年就不再出现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人物。这种大师崇拜,虽不能代表什么意义,但对学术的了解,恐怕会造成不恰当的估量。因此,我愿意接着李献璋的话说:不是某个人超过顾颉刚、陈寅恪,而是许多人都超过他们了。 这是我很费力说的正经话。大师们是否真为大师,需要评估;纵使真为大师,大师走得远了,他头上的光环也不必老箍住在咱们头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