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素称齐鲁之邦,礼仪之乡。两千多年前,这里曾是中国文化、学术的中心,齐国的稷下学宫就是百家争鸣的重要场所。而如今,在这片曾经国学盛行的土地上,许多人却对国学产生了或多或少的争议。其实,国学的意义不是在西潮涌动的今天进行复古表演,也不只是满足于提供一种文化样式,更不仅仅是躲进书斋远离现实的玄想。正如山东大学颜炳罡教授所言,晚清学术界认为国学是一国固有之学,这样的定义今天仍然适用,但一国固有之学是不断变迁的。因此,国学既是相对西学而言的中国固有的学问,相对时代而言,它又是一个开放的、不断丰富的思想体系”。经济不断发展的当下如何认识国学?倡导国学的意义何为?近日,本刊记者就此专访了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颜炳罡。 颜炳罡(资料图 图源网络) 国学是精神命脉 《文化大观》:关于“国学”这个概念,历来聚讼不已,您认为国学应该包括哪些内容? 颜炳罡:国学是相对西学而言的中国固有的学问,以前也称为旧学。这个范围非常宽泛,所有传统的学问都可以称作国学,有器物层面,也有精神层面,中医、中药、绘画、音乐,甚至包括武术(过去我们称为国术),无不在国学的范畴之中,同时国学又是一个开放的、不断拓展的文化系统。今天人们理解的国学常常偏于思想文化系统,就思想文化系统言,哲学是其核心和价值方向。就思想系统言,国学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具有的内容。前孔子时代的国学,主要指是六经、六艺,至今仍有人认为,国学即六艺之学。汉代所理解的国学,除六艺外,还包括先秦诸子百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甚至小说、数术无不在国学之中。魏晋南北朝以后,佛教逐渐盛行,由佛教传入,刺激道家融合中国固有民间信仰和佛教的组织方式向道教转化,至隋唐,佛教逐步中国化,中国化的佛学和新兴的道教又成为国学的一部分,从而形成了以儒学为主体、为骨干,以佛、道两教为两翼的思想文化系统,这是那时的国学。晚清,邓实认为国学是一国固有之学,这样的定义今天仍然适用。但是一国固有之学,是不断变迁的。在孔子的时代,一国固有之学是一个概念;从汉代的角度,一国固有之学又是一个概念;对今天来说一国固有之学自然又具有新的内涵;如果站在22世纪、23世纪、25世纪,一国固有之学必定又会与今天不同。所以说,一方面,国学是相对西学而言的中国固有的学问,同时又是一个开放的、不断丰富的思想体系。 《文化大观》:在西学东渐几百年后的今天,按照您的解释,国学自然已经融入大量西学的成分。我们再以一国固有之学的角度去弘扬国学,还有必要吗? 颜炳罡:这个问题应该从两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从物质文明的角度,我们的飞机、我们的汽车、我们用的计算机,都是进行标准化生产,如我们用计算机,可以是韩国的内存条,美国的中央处理器,中国的键盘等等,由于使用的是标准化生活,组织起来就能用,从这个意义上说,全球化过程是同质化、标准化的过程;另一方面,在伴随全球化而来的同质化,凡是有反省能力的地球人都会追问“我”是谁,这个“我”是民族之我,“我”和别的民族的不同点究竟是什么?所以全球化也意味着民族意识在更高、更深意义上的被唤醒。一个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特性不在于外在的服饰、也不在于外在的形体,而在于它内在的文化。古人常有“亡族类者,先亡其文化”之感叹。语言、信仰、价值追求、历史传统等等构成一个民族特殊标识,如果一个民族的这些文化标识失传了,那么这个民族也就灭亡了。在全球化(某种意义上等同于西方化)的大潮之下,去中国化,实际上就是在去除我们民族的基因。所以,国学在某种意义上就如习总书记所说,是我们的精神命脉。 其次,纵观中国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一个规律,这就是当中国积弱积贫的时候,往往儒学也不昌盛;当中国强盛之时,恰恰也是儒学繁荣的时代,儒学的命运与国运成正比。汉、唐是中国历史的两个高峰,汉武帝时代的文化政策是“罢黜百家,推明孔氏”;而唐太宗时代,重新校订《五经正义》,州、府、县广立孔庙。唐太宗甚至说:“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今天,中国崛起已经势不可挡,在经济上成为第一大国只是个时间问题。只要中国不出问题,未来二十年内,中国在不少领域都会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一定会成为一个强盛的国家。在这个时代,开始强调我们的文化传统,儒学、孔子似乎又回来了。儒学的回归,孔子的归来,从历史经验来讲,完全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一个国家强大了,一定也有自己凸显国家的软实力,没有自己的精神支撑起来的强盛,称不上强盛,可以说强而不大,大而不久。习总书记强调,道路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是文化自信,正是针对这个问题而言的。所以,在全球化背景下,在中国历史脉络中去寻找弘扬儒学的原因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因时转化,国学才能滋养现代人 《文化大观》:国学既然如此包罗万象,我们如何择善而从,学习符合当下需要的优秀文化? 颜炳罡:我们经常讲,弃其糟粕,取其精华。但是我们不禁会产生疑问,比如孝,比如忠,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其实往往是从一个角度是糟粕,换一个角度就是精华;有人称之为精华,另一些却认为是糟粕,文化,尤其是精神文化糟粕与精华没有绝对的界线,往往浑然一体。传统孝悌忠信这样的观念系统,面对不同的历史境域,我们现代人对其进行创造性地转化、创新性地发展,让其更加适应当代社会人们的生活就可以了。传统文化是为现代人服务的,我们不是为古人服务的。世界上没有一个万全的标准,可以将传统文化区分精华与糟粕,粗与精、伪与真的区分优于精华与糟粕之辨。传统文化是包罗万象的思想体系,每一时代、甚至每一个人只是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取舍。传统的孝,比如郭巨埋儿,在现代社会,不为儿子埋他母亲就不错了,还有为母亲埋儿的吗?还会存在这个问题吗?我想现在没有这样的傻子,为了奉养母亲去埋儿子。如果有,法律也不容许,以现代法律处置好了。再比如说王祥卧冰求鲤,现在没有人会去继承这种观念,真得为母亲去卧冰?打工挣钱,到市场上买鱼不是更方便吗?根本不需要学者去指导,也不需要政府去提倡,老百姓自然会把这些东西抛掉。 但是孝观念中有一个准则,在孔子那里,叫做“敬而能养”,这对现在依然适用。孝首先体现在身养,这是物质基础。但是只有物质基础的养能行吗?现在很多城里的爹妈比孩子还有钱呢,不啃老就不错了,父母根本就不需要子女抚养。这就需要孔子所说的敬,才能称为孝。对父母人格的尊重和精神的慰藉,这才是孝的更深层的意义和本质。同样的观念,从不同的时代去观照,我们会赋予不同的意义和理解。这也是我从九十年代就开始提倡的“因时转化”,时代不同了,我们自然会转化。比如“学而时习之”,孔子时代的“学而时习之”可能学的是诗书礼乐,今天我们虽然不一定要学诗书礼乐了,但“学而时习之”对我们来说照样有用,我们学习国学要“学而时习之”,学习自然科学也要“学而时习之”。 《文化大观》:那国学又存在哪些致命弱点呢?怎样弥补这些弱点,才能使国学继续发展? 颜炳罡:从我个人来看,还没有找到国学致命的弱点。如果国学有致命的弱点,是不会延续五千年的。真正有致命弱点的是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因此都已经失传了。中国文化如果有致命的弱点,早就在历史上消失了。正是由于国学有较为完善的自我革新机制,才能够生生不息。儒家非常强调“生生之谓易”的观念。西方一位研究哲学的人,他说,一个生就够了,生生中后一个“生”是衍生字。西人不了解中国哲学,不理解中国人的智慧。其实,只有一个生就会有致命的弱点,而生生就会新的东西不断生成,所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日新之谓盛德”。国学同样如此,它只有每一天都在走向兴盛,不断地鼎故革新,才能获得永恒的生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认为过去一切都是好的,都应当无条地加传承与弘扬。传统文化当然有缺点了,比如说君权、父权、族权、夫权,或者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等存在着问题,存在着不足。中国文化本来是强调阴阳平衡,阴阳合体,然而纲常观念显然是阳尊阴卑下阴阳失衡。即使如此,今天还会有谁提倡这些观念吗?儒学思想有些方面是普遍性的,有些方面是具时性。具时性的是指根据当时特定时代的观念而形成观念,这种随着历史车轮的滚动,自然被淘汰了。 在学校里,有同学问我:“颜老师,为什么听你上课,怎么总说传统文化好的一面,为什么不说传统文化坏的一面呢?你为什么不强调传统文化的缺点呢?”我就反问同学:“你需要传统文化坏的一面吗?我将它坏的一面讲出来,你要它吗?你要坏的一面干什么呢?我们是想学好,我们不是要学坏,对不对?”又有同学说:“那你为什么不能辩证地来看它呢?”“我认为最大的辩证就是我们把传统文化优良的东西发扬出来,使它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有益,对我们的民族未来有益。”我经常讲一个读书的例子。当初,徐复观是国民党少将,拜熊十力先生为师。熊十力先生让徐复观读王船山的《读通鉴论》,徐复观说早年已经读过了。熊十力很不高兴,说:“你并没有读懂,应当再读。”读了一个月,熊十力让谈感想。徐复观就批判王船山对这个历史事件分析得不对,对那个事件分析的不对。没等说完,熊先生两眼一瞪、桌子一拍,怒斥起来:“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像你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得到书的什么益处?”我们读书首先看优点,不是看缺点。你满眼是缺点,怎么能吸收有用的东西。现代人就是这样,一看传统就生厌,那就永远不会受到传统文化的滋养。看传统文化满眼全是坏的、负面的,一旦自己坏了,就将责任推给传统文化,说都是传统文化惹得祸!我认为,这是最没有出息的人。 《文化大观》:关于国学与西学关系的问题,自晚近以来一直悬而未决。您认为应该如何处理? 颜炳罡:弘扬国学,弘扬传统文化,与我们今天吸纳西方文化并不矛盾。因为我们的国学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并非是一个固步自封、自我设限的一个僵化、封闭的思想体系。我们为中国文化争公道,并不是要做“文化义和团”,走向盲目的排外主义。如果我们要弘扬民族精神,就必须学习西方的长处和优点,吸收全人类创造的优秀的文化来丰富和完善我们的文化传统,只有如此,才能守住祖宗留下的精神家业。张之洞说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他那个时代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一种模型,但是今天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体用问题。比如物质层面,我们用的电脑、手机,这些东西还能分东西吗?很多东西虽然说研发地在西方,最早出现在西方,但实际都是中国制造。这些就象中国人发明了造纸术、火药等全世界都能用一样,我们为什么不取法西方。在精神上,中国人应该守住固有的精神家园,并且弘扬我们的文化,只有这样,中华民族才能为人类的精神、思想作出贡献。我们不讲“儒化天下”,不讲天下有道,必归于儒,我们不想要用儒家文化取代一切,用儒家文化抱打天下。我们强调的是“儒行天下”,强调儒家文化在今天如何走出去,如何作为世界文化的有机组成部份,作为多元人类文化中的一元,与西方文化、伊斯兰文化、佛教文化和平相处,平等交流,相互促进,相得益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