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论语·子罕》有这样一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此章充满诗意。孔子见川流不息,感叹时间流逝和物事变迁。其时天下板荡、礼崩乐坏,孔子不为世用,且屡屡陷于困顿。他的政治理想无法完成,但孜孜不倦的弘道之路催生了其对人生、命运和文化的深刻思索,以及厚重的历史使命感。心境的从容与处境的局促,信仰的坚定与现实的不堪,都蕴含在“逝者如斯夫”的感慨里。 在《论语集注》中,朱子对此则评论说: 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 且引程子的话: 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 “诗人”孔子,在程朱眼里,俨然“神明”孔子。 《集注》像描述神般描述人,也见于“吾与点也”一章中。说的不是孔子,而是曾点: 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 《集注》甚至引程子的话把曾点提到尧舜的高度: 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 为免过誉,又在后面加上程子的另一段话: 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 当然,对曾点的褒扬,仍是为突出圣人出神入化的境界。 王阳明亦认为这一章是孔子圣人气象的明证,《传习录》记王阳明语云: 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 王阳明的“设”,有与程朱针锋相对的意思。但他借曾点“飘飘然”的狂态来突出孔子宽洪包含的出神入化境界,和程朱一样,都看到了曾点的狂,并极言圣人境界之高。 方观旭《论语偶记》引《礼记·少仪》:“侍坐,弗使不执琴瑟。”侍坐尊长时鼓瑟是合乎礼的,说曾点“自去鼓起瑟来”并没有凭据。 钱穆在《论语新解》中指出,“鼓瑟希”的“希”,是瑟声希落的意思,又云: 盖是间歇鼓之,故孔子与二子语,瑟声不为喧扰,而三子之语亦一入耳;圣容微哂,亦明见无遗。 曾点瑟声希落,“不为喧扰”,王阳明说“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明显有想象成分。至于“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不能成为曾点狂的证据,而且曾点对此其实心中有数。孔子问的是治世之志,曾点的回答不仅异于前面三人,也跟孔子的提问不符,所以他站起来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异乎三子者之撰”。这句话带有请示和抱歉之意。于是孔子说“何伤乎”表示宽容。 曾点的言行没有逾越礼,更没有宋明儒所说的那么狂。 曾点(资料图 图源网络) 相比“动静之际,从容如此”、“飘飘然”等姿态,曾点言志的内容更值得关注: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钱穆认为曾点此言“忘世自乐”。这点可从孔子的设问和前三子的回答得到进一步印证。孔子发问时这样说: 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对“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解释。朱子认为孔子是说“我虽年少长于女,然女勿以我长而难言”。钱穆《新解》也取此说,译为“我是长了你们几天,但你们莫把此在意”。那么“以”在这里便是“认为”或“因为”的意思,如此一来,“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似乎改为“毋以吾一日长乎尔也(而难言)”更文从句顺。 另一种看法认为“以”释为“用”,这一句话的意思就变成“我长了你们几天,没有人用我了”。刘宝楠《论语正义》便持此说: “毋吾以”者,“毋”与“无”同,皇本作“无”。“以”,用也。言此身既差长,已衰老,无人用我也。 程树德在《论语集释》中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并列举了前人的相关解释佐证。其中一条出自王衡的《论语驳异》: 谓“毋吾以”为不我用,甚径捷,且有“虽不吾以”可证。 “虽不吾以”出自《论语·子路》: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 这里“以”显然是“用”义。程树德又说: “以”释为“用”,与下“则何以哉”“以”字相应,于义为长,较旧义似胜。 联系论语的其他篇章(如“虽不吾以”),以及本章下文的“则何以哉”,“以”解释为“用”更妥。 孔子说没有人用“我”了,你们总说没有人了解自己,假若有人了解你们,你们怎么办呢?孔子说“知尔”,实际上是说“用尔”。因此,子路、冉有、公西华的回答都是关于治世的。这才有了曾点觉得自己答非所问,并略微不安地说“异乎三子者之撰”。 臧庸指出这里曾点和孔子的心态: 异乎三子者之撰,言不能如三子之善。一似有不足言者,故子曰“何伤,各言其志”,诱之言也。 钱穆在其《新解》中注“曾皙后”云: 曾皙自知所答非正,而孔子赞与之,故独留续有所问。 在子路、冉有和公西华离开后,曾点却留了下来。明明“所答非正”,孔子不但宽容地让曾点讲出自己的看法,而且给出“吾与点也”这样高的称许。曾点并没有自负,反而觉得奇怪,因此好奇孔子对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的话有什么看法。 连曾点都不认为自己是尧舜气象,宋明儒似乎是一厢情愿。对此,钱穆在《新解》中曰: 本章“吾与点也”之叹,甚为宋明儒所乐道,甚有谓曾点“便是尧舜气象”者。此实深染禅味。朱注论语亦采其说,然此后《语类》所载,为说已不同。后世传闻有朱子晚年深悔未能改注此节留为后学病根之说,读朱注者不可不知。 汉儒未把曾点拔高到尧舜气象的高度,而把曾点和孔子看作智者。何晏《论语集解》引周氏注认为孔子“善点独知时”,这体现的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智慧。杨树达则认为曾点之志是“太平社会之缩影”(《论语疏证》)。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观点与此相似: 灵星一岁再祀,乃是汉制,宋君亦误以为周礼。窃以古论解此节为雩祀,自是勤恤爱民之意。其时或值天旱,未行雩礼,故点即时言志,以讽当时之不勤民者。《家语·弟子解》:“曾点疾时礼教不行,欲修之,孔子善焉,论语所谓‘浴乎沂,风乎舞雩之下’。”以浴沂、风舞雩为礼教,正与《论衡》所云‘调和阴阳’之旨合。(按:《论衡·明雩篇》:“善点之意,欲以雩祭调和阴阳,故与之也。”) “太平社会”、“以浴沂、风舞雩为礼教”和“调和阴阳”说,都忽略了曾点“异乎三子者之撰”的问题。曾点“所答非正”,志向与前三子不同,有遗世之意,并不是表达对太平社会或礼教的向往。 谓孔子“善点独知时”亦不合理,孔子既然问“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已经假设学生们为伯乐所用,显然不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层面的问题,又怎么会认为曾点以外的三人不“知时”。 杨慎在《丹铅录》中提出了以下见解: 盖曾皙在孔门中不过一狂士,孔子不应轻许引为同志,一可疑也。既许之矣,何不莞尔而笑,而乃喟然而叹?二可疑也。果系夫子与之,何以后来又被训斥?三可疑也。可见夫子之意,完全感慨身世,自伤不遇。所谓与点者,不过与汝偕隐之意。而以为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已属隔膜之谈。况又以为具备尧舜气象,岂非痴人说梦哉! 杨慎不仅批评朱子集注,其说亦与何晏、刘宝楠、杨树达不同。他针对朱子注提出三点疑问,其中第二点可谓明察秋毫。杨慎注意到,孔子对曾点的话,不是微笑赞同,而是叹气。但他得出的结论是孔子“感慨身世,自伤不遇”,甚至想与曾点“偕隐”。这样一来,孔子的气格就变得狭小,与整部《论语》不符。 曾点问孔子“三子者之言何如”,在孔子的回答里,可以看出他并不贬斥三人的入世之志,只是认为子路不够谦让,而公西华的志向太小,嫌其大材小用。大体上他是赞许这三位学生的,并没有与点“偕隐”的意思。孔子自知“毋吾以也”,此时曾点虽“答非所正”,孔子却一下子被触动了,于是发出“吾与点也”的感叹。 钱穆也敏锐地觉察到孔子“叹”的丰富意味,《新解》云: 盖三人皆以仕进为心,而道消世乱,所志未必能遂。曾皙乃孔门之狂士,无意用世,孔子骤闻其言,有契于其平日饮水曲肱之乐,重有感于浮海居夷之思,故不觉慨然兴叹也。然孔子固抱行道救世之志者,岂以忘世自乐,真欲与许巢伍哉?然则孔子之叹,所感深矣,诚学者所当细玩。 至此,一个诗意的孔子跃然纸上。 本文系腾讯儒学独家稿件,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