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抗战 雷海宗指出,四千年中国历史,以淝水之战分界,分为两周。 第一周为“古典的中国”,经历了五个时代,至此已衰,按照文明古国老例,衰落以后,其历史形态便要终结,而中国却以淝水之战得了新生。 第二周为“综合的中国”,其血统和文化,都起了很大变化——“胡汉混合、梵华同化”,历史的重心,从黄河流域,转向长江流域了。 他的历史形态说,着眼于王朝兴衰,有一种世界眼光。 他说,埃及文化由生到死,不过三千年,先是被希腊征服而希腊化了,后来又被回教徒征服而阿拉伯化。今日世界上,已没有埃及人,埃及文字,或埃及文化;今日所谓埃及的一切,都是阿拉伯的一部分。巴比伦文化寿命与埃及相同,也被希腊征服,后来又被阿拉伯化了。希腊、罗马文化寿命更短,由生到死不过二千年;今日希腊不是古代希腊,今日意大利不是古代罗马。 而中国,由夏商以至于今日,历四千年而仍然健在,就是由于第二周的新生。此说一出,适逢抗日战争,雷氏遂以之为中国历史死亡第三周开端。 此番见识,打开了历史学的心胸,但其视野所及,亦有不足。 例如,他说中国历史第二周的大方向是向南发展,但第二周的唐朝,其历史的贡献主要还是在西域,帝国生命线上的进展以及新王朝的诞生,仍然在“龙门—碣石”一线。中国版图,还是在这一线搞定,文化中国跨越这条农牧分界线,同化游牧民族,形成了农牧混合型文明及其王朝。 雷氏以“兵的文化”来看历史进程,多少有点战争决定论,以之评价战争,那真是画龙点睛,以之为文明的本质定性,却难免有其局限性。 在“兵的文化”视野里,“文化中国”被王朝遮蔽了,看不见,故雷氏历史形态说,是针对王朝中国而言,还没有深入到“文化中国”里面。 而我们的观点,是立于文化中国,用“士的文化”来看。 这时,我们就发现,淝水之战并非王朝抗战,而是文明抗战,符坚只看出王朝风雨飘摇,却不知我文明依然风流,我文明的战士,并非旧王朝的兵,而是在世说新语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美的战士,也是清谈之士。 这一代新人,正是在落英缤纷的清谈中,理解了文明的本质,确立了人格美的范式——温润如玉,但绝不脆弱,江山辽落,从容而不迫。 谢安携友泛舟江中,初时,风和日丽,放舟远去,忽遇风暴,骇浪骤起,诸友皆惧,谢安泰然安之,说:如此惶惶,恐怕将无归矣! 这伟大的定力,便起于文明的根柢,谢安能立于此。因为,谢安是最伟大的清谈之士,他与诸友谈庄子《渔父》篇,玄学和尚支道林,率先开始,作七百语演讲,一展华丽之思,诸友亦一一道来,各尽其妙。随后,谢安问道:各位,还有要说的吗?诸友皆曰:言已尽矣。 这时,谢安开讲了,滔滔不绝,作万余语,如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思,如繁花万朵,开落皆自由,而萧然自得矣。四座闻之,莫不倾心。 当时清谈成风,连王羲之都怕这样谈下去会误了国事,而谢安却依然坚持,他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难道是因为清谈吗?显然不是。 破落的王朝,早就亡的只剩下招牌了。士人抗战,要借助这块招牌,这块招牌,要靠士人扶起来。 然而,士人何求?除了“学而优则仕”,还要有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嵇康死了;不自由,就出走,陶渊明走了。而清谈,便是自由的渊薮。 谢安很清楚这一点,不管清谈有多少缺陷,他都要捍卫这底线。美的战士,本来就是为了自由而抗战,反过来,还要为了抗战而牺牲自由吗? 几乎所有王朝,都会以抗战的名义取缔自由,可真正抗战的,并非破落王朝,而是广大士族及其子弟兵,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全民皆兵。淝水之战,胜就胜在破落王朝无法集权,难以统战,只好依靠士族,全民抗战。 因此,捍卫自由,才能抗战。为自由战,“时来天地皆同力”,连“八公山上”,都“草木皆兵”了,人与山川相映发,以山水游,亦以山水战。 淝水之战,都说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战,从淝水一线来看是如此,就整体而言,胡兵南下,被围在江淮之间,而南朝战力,大都来自民间。 当符坚哀叹“草木皆兵”时,他就开始嚐到了什么叫全民抗战。正是民间起兵,各自为战,分散了胡兵战线,使之难以在淝水一线集中兵力作战。 而晋军,集中兵力,只要突破一点,就刺穿了胡兵的战线。 大敌当前,朝野不安,胡兵号称投鞭断流,可谢安却不动如山,因他胸中自有胜算,而胜算只有一条——王朝清静无为,让民众自发抗战。 谢安理解了这场战争,才有了这样一条胜算。他要做的,不是指挥战争,而是一谋不发,一计不用,却牢牢地把握胜算,让战争的本质自动显现。 符坚还以为,这场战争是两个王朝的决战,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同一个伟大的文明作战,更不知道这文明在乱世里,开始了它的“第二周”发育。 不要以为野蛮人是天生的战士,凭藉着蛮力就无敌,那些爱美者,在美的高峰体验中,早已觉悟了生死,带着美去死,这样的战士雄强之极。 视死如归,何惧蛮力!淝水之战,几乎所有进入中原的蛮族都来会战了,这是“五胡乱华”之后的一次大决战,是蛮族之王与美的战士对决。 此战胜负,不仅关系到东晋王朝的生死,东南半壁的安危,而且关系到中国文明的盛衰。孔子当年赞管仲:没有管仲攘夷,我将披发左衽矣! 此时谢安,尤胜于管仲当年,可惜后世史官,皆无此文明法眼。此战,谢安神定气闲,那是基于对一个伟大文明的信念,这文明,在长江流域发育了新生代——以谢玄为代表的美的战士,他们是北望中原虎啸江淮的美少年。 他从文明的高度驾驭这场战争,以审美的境界把握战局,用美的战士迎敌,可古往今来,谁知?苏东坡能“遥想公谨当年”,谁曾遥想当年谢安? 淝水之战,没有计,只有美,战毕,他只说了一句:小儿已破贼矣! 呵呵,美者无敌!想想吧,那枕戈待旦的小儿,闻鸡起舞的男孩,横江击楫谁家子?此乃青春中国美少年,为美而战、为美而死的美的战士。 世说新语,“清谈”以思想力兴邦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