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一天,在由旧金山飞往北京的航班上,因出版小说《紫色》(The Color Purple)而文名如山的美国黑人女作家艾丽丝·沃克(Alice Walker)正在快速地浏览着 鲁迅的不朽之作《阿Q正传》。她此次是作为美国女作家代表团的成员第一次来中国访 问,为了在与中国同行切磋晤谈之前对中国现代文学有个初步印象,代表团有人建议大 家读一读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阿Q正传》。坐在沃克旁边的她的朋友Susan Kirschner也在浏览着这篇小说。从沃克事后写的追忆来看,她在阅读这篇小说之前已 对鲁迅其人其名有粗略的了解,她知道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鼻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 形成和走向产生过很大影响。然而,她和朋友Susan读完《阿Q正传》之后所得来的印象 似乎跟开初的认识大相径庭,她写道: “……鲁迅把阿Q描绘成一个对他的内在情感或命运完全无知无觉的愚蠢幼稚之徒。… …我们觉得鲁迅是以屈尊俯就的态度来写他的人物的,这种写法跟南方白人作家写他们 笔下的黑人人物时所表现的态度如出一辙,也跟男性作家用以高就低的姿态来写女性人 物一样。我们认为,事实上鲁迅根本不相信一介农夫能理解他自身所受的压迫,以及他 自己的生活。这篇小说还写得十分枯燥乏味,我们在想,除了这可能是把中国农民写入 小说的首次尝试之外,中国读者在其中还能发现别的什么价值呢。”(注:引自Alice Walker,Living by the Word:Selected Writings,1973—1987.San Dieg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8.P100-101.中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鲁迅的经典之作《阿Q正传》对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黑人女作家产生的文学效果,可能 与我们多数中国读者的阅读感受不同。但是,对早已接受过流行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 读者反应批评理论洗濯的中国读者来说,沃克的这段评价自有其存在理由和分析价值, 这一点应该是无可置疑的。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角度来看,如果沃克所言与我们所熟 悉的评价这篇小说的学院派批评话语相去甚远的话,这似乎只说明了读者反应批评理论 在解释文本意义的构成和价值上的先见性和这一理论的历久性。同时在研究沃克对鲁迅 这篇小说的评价时,我们尤其可以联想到读者反应批评理论中受女性主义批评家青睐的 那些思想。(注:参见Judith Fetterley,The Resisting Reader:A Feminist Approach to American Ficti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 女性阅读更注重现时的直觉感受,这一特点已为许多女性主义批评家所指出。从沃克 的这段评价中可以看到,沃克在《阿Q正传》的阅读过程中似乎直觉感受到作为作者的 鲁迅与他笔下的农民人物保持着某种令人不安的距离。她在暗示,从该小说叙述结构的 缝隙中透露出来的这种距离给人一种不可逾越的感觉,并且因为嵌入了作品的叙述结构 中,这种距离无处不在,它冲淡了小说的趣味,而且还时时与作者想缩短这种距离的好 意相互矛盾。这在沃克看来很像美国南方白人作家以及男性作家对他们笔下的黑人和女 性表现的同情,结果刚好适得其反。或许正因为作品中这种显而易见的矛盾,甚至连作 家的好意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虚伪和矫饰。 沃克对鲁迅的这一批评不谓不尖锐严厉,我们只是在后来出版的研究中才看到有类似 的批评。(注:如Marston Anderson的研究,The Limits of Realism:Chinese Fiction in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Berkeley,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如果鲁迅的确如沃克所言,对阿Q一类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同情不足 ,我们不禁想问沃克本人作为一个在美国南方土生土长、经常以下层黑人家庭为题材的 黑人女性作家,又是怎样来写美国南方的弱势群体的呢?她是如何在小说艺术中处理权 力和社会地位的差异并把她的同情和关怀真诚地奉献给那些弱者的呢?她的写法跟鲁迅 有什么不同?为了具体的回答这些问题,下面以鲁迅的《阿Q正传》和沃克的代表作《紫 色》为例,主要围绕沃克对鲁迅的这段评价,来分析这两位一流作家是如何书写阿Q和 茜莉这类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物的,并试图说明跨越种族文化和性别文化的阅读行为 所遵循的内在逻辑。 首先就《阿Q正传》而言,它虽然在体裁上属于一般意义上的小说一类作品,但是,在 故事的结构上却略不同于一般的叙事小说,其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篇故事是以作者的自序 开始的。把序放在故事之前作为故事的引子,这种例子在古今中外的小说史上并不鲜见 。但是,这种结构在叙述上给读者造成的效果却与开门见山的叙事小说有所不同,这是 因为序一般来说是作者对这篇故事的成因所作的解释,是真人真事,而小说在叙述上则 是虚构的。把二者合在一起很容易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以为作者本人就是序中的“我 ”,而序中的“我”就是故事的叙述者。 这种印象的直接后果是它左右着读者对作者和他笔下各类人物的关系的认识。在《阿Q 正传》中鲁迅开宗明义,说“我要给阿Q做传”。既然这开首一章是序,这“我”就非 作者莫属;既然可以“做”传,他自然对阿Q在文字中的命运掌握着绝对的支配权,无 论阿Q为何方人物,他都没有“说话”的权力。这一点从写作本身而言似乎是无可非议 的,因为作品本来就是写出来的。但是,从读者的角度而言,这第一句话无疑开章就点 明了作者与阿Q在身份和社会地位上的悬殊。做传者“我”虽然自谦地称自己的文章还 不能忝列不朽之笔,所用语言也“文体卑下,是‘引车买浆者之流’所用的话”,(注 :参见鲁迅:《阿Q正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2页。)但读者已经明 白他决非引车买浆者一类,而实为文化人、知识分子无疑,他即是Anderson所谓的“知 识分子叙述人”。相比之下,阿Q则无姓无名,宿无定处,是个目不识丁的社会底层人 物。再者,对“我”的这种高一等的文化身份作者还在序中给了很多旁证,比如他曾为 弄清阿Q的姓名、籍贯,费了很大一番考证功夫,动用了中外文化知识,提到了真有其 人其实的胡适之及考据等。这些文化行为都在说明“我”的文化人身份。另外,作者引 入胡适之其人其事,除了想借以嘲讽胡适之等别的文化人之外,还无疑说明这篇小说不 是为阿Q之流写的,他私意中的读者是那些别的文化人。这样做,事实上就更把阿Q边缘 化了,把他变成了一个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的被叙述、被阅读甚至被争论的对象了。 无论作者鲁迅的原始意图如何,阿Q作为边缘人物在叙事的层面上被边缘化了,这一事 实在故事开始以后显得更加突出。从故事的第二章起,故事的叙述角度发生了变化,序 中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变成了第三人称,原来“我”相对单一和固定的视角,被全方位转 动的视角取代。在叙事的层面上,这个新的叙述者对小说中包括阿Q在内的所有人物都 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如果读者此时对序中作者的第一句话“我要给阿Q做传”仍记忆犹 新,他就会毫不怀疑地认为这个超越的叙述者就是序中的“我”,他就是作者的化身, 是他在用语言编织阿Q的形象。 阿Q在这篇小说中最终浮现出来的形象,的确是个无以自助自救也无意自助自救的无懒 。这样一个人物在当时的中国社会可以说既有相当的真实性,但又主要跟作者鲁迅的书 写有关。作家沃克所着眼的主要是作者的书写,可以说正是她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弱势群 体有不同于男性作家鲁迅的认同,她才不满“知识分子叙述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她的 经典之作《紫色》在叙事技巧上表现出来的特点,正好可以用来解释她与鲁迅的相异之 处。 沃克的《紫色》因为通篇是由书信组成,作品中人物的遭遇和性格是用他们自己的语 言刻画出来的,故事的发展也是由人物自己的口吻以第一人称方式讲述出来的,因此, 从叙述结构上说,完全不同于《阿Q正传》,它排除了别的叙述者存在的可能,避免了 将作者的立场与叙述者的角度混然不分的困难。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不受任何人的支配, 都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和客观性,故事也因此似乎全然是按照它自己的逻辑而发展的。 《紫色》由于抛开了叙述上的代言者,人物用自己的口吻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从而在 叙事层次上取得了相当的真实性和说服力。沃克可以说突出地使用了三种叙事技巧强化 这种叙事效果。首先,书信体的使用使每件事都是由第一人称来讲述的,而且正因为是 书信,所述事件更具有个人隐私性质,读信者非受信者不可,而且叙述方式也属倾述性 质的,这就更增加了故事的真实可信度。其次,小说主人公茜莉的大部分信件都是写给 上帝的,她开初是在继父的蹂躏和恐吓中对上帝倾述自己所受的摧残,其后则是对上帝 坦述自己的生活。在信仰上帝的人来说这种坦白的真实程度是不容置疑的。对上帝倾述 自己生活的同时,倾述者还希望上帝来对自己生活中的遭遇和是非做一公正的裁判。这 样上帝既是倾述的对象又是裁判,这从一方面解除了读者对信的内容信与不信的心理戒 备;另一方面也能把所倾述的内容当成私人秘密来解读,甚至通过潜意识的移情作用把 自己当成上帝一样的倾述对象和裁判人来对其中的人事做出爱憎选择。事实上,读者所 处的位置也正是名实相符并且期望于作者的倾述对象和裁判人。 再次,沃克通过特殊的语言技巧来消解叙事与人物角色间的差距。《紫色》中茜莉的 信基本上都是用符合小说中茜莉这一人物的教育程度及社会、文化身份的语言写成的。 这是美国南方黑人劳动阶层在上个世纪上半叶使用的语言,跟标准英语的用法相去甚远 ,对一般读者来说十分难懂。如果说鲁迅在他的小说中也用了下层人民的语言,但他只 是用来刻画和塑造他笔下的人物角色,并使之与小说中的主要叙述语形成对比,从语言 上再一次表现了“我”与“他”即阿Q的不同。沃克因为在小说中不直接承担叙述的角 色,所以,她本人在故事中就没有语言可言,小说中的茜莉是用她自己的语言直接面对 读者说话的,同样聂蒂也是用她自己的语言说话的。如果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瞥见沃克的 影子的话,那就是她精心安排出茜莉妹妹在驾驭语言能力上的差距和变化,反映出她们 在成长过程中所受的教育和后来的进步,这些都跟她们的生活轨迹同步。 以上这三种叙事技巧也可以看成是作家沃克跟她笔下的下层黑人妇女认同的一种特殊 方式。她正是通过上述让人物直接向读者倾述的方式,让读者直接倾听她小说中人物的 心声,消解作为写作者的她与她的人物之间的权力关系和实际差距。如果说在沃克写作 前期写同类题材的短篇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沃克作为叙述者支配叙述的影子,在《紫色 》中沃克可以说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说中的人物成为自主的行动者和叙述者。但 是,沃克从叙事层面上的消失正是她在另一层次上的回归,通过这样的回归,她才真正 成为这些弱势人物更为主动的代言人,并且坚信她笔下的这些边缘人物,无论她们在社 会上的遭遇如何,最终都能以自己的方式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寻找到生活的意义。 可以想象,《紫色》的这些特点,尽管还只是该小说全部思想的冰山之一角,却正在 此时此刻飞往中国的沃克脑际浮现出来,成为她阅读的知性视野,并构成她对鲁迅《阿 Q正传》的明确的期待。鲁迅的这篇小说读完后跟她的那些期待差距是如此之大,她在 想她将如何去读即将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陌生的国度——中国,以及中国的男女作家和 人民,她的下次阅读会不会像这次那样令她失望。跨文化阅读可以说也是灵魂的一次冒 险,沃克到中国后,读过其他中国作家,也读过长城、天安门,还读过许多普通百姓以 及她的黑人兄弟。从总体上说,沃克从这些阅读中得到的知识和乐趣远远超过了在飞机 上的那一次。 【参考文献】 [1]Anderson,Marston.The Limits of Realism:Chinese Fiction in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M].Berkeley,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 990. [2]Fettcrley,Judith.The Resisting Reader:A Feminist Approach to American Fiction[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78. [3]Gates,Henry Louis,K.A.Appiah,Alice Walker.Critical Perspectives Past and Present[M].New York:Amistad Press,Inc.,1993. [4]Tompkins,Jane P.Reader-response Criticism:From Formalism to Post-structuralism[M].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0. [5]Walker,Alice.Anything We Love Can Be Saved:A Writer's Activism[M].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98. [6]The Color Purple[M].New York:Pocket Books,1982. [7]In Search of Our Mothers'Gardens:Womanist Prose[Z].San Dieg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3. [8]Living by the Word:Selected Writings,1973—1987[Z].San Dieg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8. [9]You Can't Keep a Good Woman Down:Stories[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1. [10]Winchell,Donna Haisty.Alice Walker[M].New York:Twayne Publishers,1992. [11]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12]艾丽丝·沃克.紫色[M].杨仁敬译,沈阳:沈阳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