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传周公制礼作乐,尤为后儒所称道,然其详不可考。即使至于明代,仍有人称“制礼作乐莫隆于周公”。(明 唐桂芳撰《白云集》卷六,《重修兴安府孔子庙记》)可知周公制礼作乐影响之深远。《论语》载孔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论语•八佾》)以文献不足之故,考证周公之制礼作乐殊难得其详。孔子又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则周于夏殷二代之礼颇有损益之处,周公制礼作乐亦必参酌二代而成其盛。然史籍惟载周公制礼作乐,而于制礼作乐具体之情实则了无一言。据《逸周书•明堂解》所载可知,“明堂,明诸侯之尊卑也,故周公建焉。而朝诸侯于明堂之位,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万国各致其方贿”。只言周公制礼作乐,而不详载其故实。《竹书纪年》引《宋书•符瑞志》云“武王没,成王少周公旦摄政七年。制礼作乐,神鸟凤凰见,蓂荚生,乃与成王观于河洛,沈璧”。此亦谓周公制礼作乐,唯托之于符瑞则不足取。但制礼作乐与政治有莫大之关系则不言而知,礼乐之本义亦多在于政治方面。 《尚书大传》载“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又细致描述其作礼乐之本意,谓:“周公将作礼乐,优游之三年不能作……将大作,恐天下莫我知。将小作,恐不能扬父祖功烈德泽。然后营洛以观天下之心。于是四方诸侯,率其群党,各攻位于其庭。周公曰:示之以力役,且犹至,况导之以礼乐乎?然后敢作礼乐”。(《毛诗•周颂谱正义》)钱穆先生以为虽多想象之言,或亦事实有如此者。(钱穆:《周公》)实际则并非如此。按诸史实,周公辅政成王,当克商不久,天下未定。何况又经三监淮夷之叛,如何能优游三年而为制礼作乐?营建洛邑实乃迁殷之顽民而统治之,其意在于屏藩周而监殷民,又何用观天下之心?再者,周公监殷之新亡,东征乃是不得已之所为,又岂能示天下以力役?与周公保民之思想亦相违背。后人逆测周公制礼作乐之心固然拳拳,然亦不至于如是增饰。周公若实有制礼作乐之事迹,其实情亦必不若此。 周公制礼作乐之详情与细目既不可详考,然其监于二代之礼则确然不虚。今取夏殷已有之礼之大者考求其损益之处,以测知周公制礼作乐之实情。《夏书•甘誓》载王曰:“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宋蔡沈(1167-1230)《书集传》引《礼》曰:“天子巡狩,以迁庙主行。又云,天子亲征,必载其迁庙之主与其社主以行,以示赏罚之不敢专也”。(蔡沈:《书集传》)《史记•周本纪》载武王“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君。考证谓师行载主,古之制”。(《史记•周本纪》)可见师行载主之制,夏商之际已有之,当非周公所制定。《夏书•胤征》云“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蔡沈:《书集传》)《帝王世纪》载沃丁“葬(伊尹)以天子之礼,祀以太牢,亲自临丧三年。”太牢之礼显为天子之礼,殷商之际已有,亦未尝制于周公。又载“武丁即位,谅闇居凶庐,百官总己听于冢宰,三年不言”。(《帝王世纪》)又《论语•宪问》载子张问于孔子曰:“书曰:高宗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黄式三:《论语后案》)则临丧三年之礼亦不始建于周公之时明矣。 《逸周书•明堂解》载“明堂,明诸侯之尊卑也,故周公建焉”。(《逸周书•明堂解》)《帝王世纪》亦载“成王既卜营洛邑,建明堂,朝诸侯”。则明堂为周公所制。《帝王世纪》又载“文王…命祝以币告于宗庙群神,然后占之于明堂”。(《帝王世纪》)《逸周书•程寤解》亦谓“文王乃召太子发占之于明堂”。可知明堂在文王之际便已有之。文王武王既俱在,似不为周公建也。且占之于明堂,显然不专为明诸侯之尊卑。清孙希旦(1736-1784)认为“明堂盖以其在国之阳而洞然通明,故以为名,朝诸侯特一时之事耳。以为明诸侯之尊卑,乃附会之说也”。(孙希旦:《礼记集解》)《说文系传》徐氏曰:“古天子居明堂布政,每月告朔,班一月之政令。又,潘振云:明堂者,通明之堂也。王者朝诸侯出政令居之,非常居也”。(转引自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逸周书汇校集注》(下))姑不论其职用之如何,要当不出于周公所制。 据《帝王世纪》载,“夏帝启飨诸侯于瑞台”,“商帝太甲十年,大飨于太庙”,“周武王夏四月,王归于丰,飨于太庙。”飨即飧,指祭祀请人用酒食之意。又通享,表祭祀之意。据《周礼•春官•司几筵》载:“凡大朝觐、大飧”,贾《疏》谓大飧,即王为诸侯在庙中行飧礼。(杨天宇:《周礼译注》)飨于瑞台、太庙,可知飧礼应当始于殷商之际。夏帝启时之飨,其本意亦当与后世相类,则其由来渐矣。 《逸周书•作雒解》载周公“及将致政,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以为天下之大凑…乃设丘兆于南郊,以祀上帝,配以后稷,日月星辰,先王皆与食。封人社壝,诸侯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国中”。《尚书•召诰》曰“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于洛,则达观于新邑营。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此明为郊祭之礼。郊礼乃是帝王祭祀天地配以始祖之礼,据《礼记•祭法》可知,有虞氏郊喾,夏后氏郊鲧,殷人郊冥,(孙希旦:《礼记集解》)古已有之,沿袭不改,显然非周公所制。以殷商之际宗教气息之浓厚,郊祀之礼必盛大非常。又《尚书•洛诰》载周公于明堂行宗祀之礼。(《尚书•洛诰》)既行此礼,复有乐歌。《诗经•周颂》之《清庙》、《维清》、《我将》等皆是乐歌之辞文也。此外,《中庸》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太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追祀先公是天子至于诸侯王之职事,此不独周时所有,殷商之际亦有此礼。尔后葬、祭之礼则恐非周公所定,周公之际未必有考虑如此之细者。就当时形势而言,周公制礼作乐大旨当在于明周王室与宗亲、诸侯之分,以别其尊卑上下。其余琐细之礼节恐不能一一周顾。 《史记•鲁周公世家》载“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后人谓“周官”即“周礼”,而世传周礼不全为周公所制已几成定谳。又,《左传•文公十八年》载“先君周公制《周礼》”。周公其时或有序官别宜之事,不过不及其细耳。其有行礼于太庙之事:《史记•周本纪》载“成王既崩,二公(召公毕公)率诸侯以太子钊见于先王庙,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为王业之不易。务在节俭,毋多欲,以笃信临之”。(《史记•周本纪》)此即天子即位之礼,荐于太庙,亦始于夏。夏之前有帝尧荐舜于天。事有不同,其理一也。 《竹书纪年》载禹“五年,巡狩,会诸侯于涂山”,“夏帝癸十一年会诸侯于仍”,“周武王遂大封诸侯”,《逸周书•明堂解》载周公“乃会方国诸侯于宗周,大朝诸侯朝堂之位”。会诸侯乃当时一国之大事,必有其礼,即后人所谓之朝会礼。臣见君为朝,君见臣为会,自夏至周,会诸侯皆依此礼。《逸周书•王会解》详载天子至于诸侯之班次阶位,可知朝会礼之谨严。书序谓“周室即宁,八方会同,各以其职来献,欲垂法厥后”。可见朝会之际,天子诸侯上下有序,尊卑有判,足见此礼之重要性及其规制。《史记•殷本纪》载“汤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会以昼”。(《史记•殷本纪》)虽然夹杂五行之说,不足为辩,但朝会一事必有。以此观之,朝会礼亦不必制于周公。 后世所传《周礼》一书,人以为周公所制,今已知其不然。其中虽多有周初史迹之遗痕,亦难断定是否出自周公之手。惟兹事体大,不能详究,故暂且搁置不论。《竹书纪年》载武王作《大武乐》。《吕氏春秋•古乐篇》谓“武王乃命周公,作为《大武乐》。”(《古本竹书纪年》附录之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庄子•天下》有“武王周公作武”之说。惟不知《大武乐》是否即后世所谓《武》乐。《论语•八佾》载“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黄式三:《论语后案》)《周礼春官•大司乐》有以乐舞教国子舞《大武》,注:《大武》为周武王之舞。又云“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杨天宇:《周礼译注》)。“先祖”郑《注》曰:“先王先公”。则武乐旨在祭祀先王先公。若果《大武乐》即《武》乐,则孔子称其尽美未尽善已经判其高下矣。后人谓武王以征伐取天下,又未能致太平,是故未尽善。又据《竹书纪年》记载:“九年春正月,有事于太庙,初用‘勺’”。《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云:“周公辅成王,作汋乐以奉天”。(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汋即勺也,又通酌,乃挹取之意。《诗经•颂•酌》篇或恐即是汋乐之辞,毛序谓汋乃是酌先祖之道以养天下。宋朱熹(1130-1200)云是颂武王之诗。世传为周公所制,不知确否。此外则不闻周公所作之乐,亦无从论其详实。 概而言之,周公制礼作乐之事或亦有之,然就现今史料而言,尚难究其详略判其真伪,但其必有损益之处。礼乐非一朝一夕所能创制,孔子谓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由此观之,周公对夏殷之礼乐当有继承与革新之处,不必一出于己手。 (谷文国:孔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