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艺术上,中国人一般是接受不了悲剧的,中国的戏曲大都是大团圆结局。唯有这样,人们在欣赏之余才能心安理得。在中国人视之,维纳斯的断臂之美不过是一种缺陷。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是一种乐感文化。 《易传》上有两句话,足以代表中国文化传统的基本性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一般认为,自强不息强调的是刚健进取、积极有为的取向,是超越自然主义的姿态。其实这是一种误读。领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需注意两点:一是不能孤立地阐释并发挥这句话的意思,要同时联系另一句“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来领会,这样才能全面而完整,正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二是即使单方面看,也不能无视“天行健”一句当中隐含的“天垂象,圣人则之”的关系,即君子的刚健进取的合法性仍然来自对天象的顺应而不是违背。 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所形成的阴阳互补、刚柔相济,构成一个太极图式。阴阳观念最早源于什么,历来有不同的解释。钱玄同认为“乾坤二卦,即是两性生殖器的记号”;郭沫若也主张阳爻(—)和阴爻(- -)分别是男女性器官的象征。此类说法有一定道理。《易传》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按照人类心智的生长节奏,人首先有一种自我意识,然后才确立了同外部世界打交道的尺度,从而衍生出对象意识。意大利思想家维柯在其《新科学》中所说:“每逢堕在无知的场合,人就把他自己当做权衡一切事物的标准。”人的性别意识,乃是人类自我观照所最早把握者。 作为中国文化的基本原型,阴阳互补的太极图式在很大程度上制约并规定着中国人的求真、致善和审美活动。下面我们分别看看它的真善美功能: 中国人喜欢用阴阳关系来解释自然界和人自身。《大戴礼记》说:“阴阳之气各静其所,则静矣。偏则风,俱则雷,交则电,乱则雾,和则雨。阳气盛,则散为雨露。阴气盛,则凝为霜雪。阳之专气为雹,阴之专气为霰。霰雹者,二气之化也。”《黄帝内经》认为:“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人体疾病源于阴阳二气的失衡,“阴阳乖戾,疾病乃起。”“阴胜则阳病,阳胜则阴病;阳胜则热,阴胜则寒。”只有“和于阴阳,调于四时”,人才不至于生病。西周大夫伯阳父认为地震缘于阴阳失序,“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淮南子》曰:“阳气为火,阴气为水。水胜故夏至湿,火胜故冬至燥。”汉儒董仲舒也用阴阳观念解释自然现象:“大旱者,阳灭阴也……大水者,阴灭阳也。”欲防大旱,就须“开阴闭阳”;而欲防大水,则须“开阳而闭阴”。汉代的王充认为:“阴阳之气,凝而为人”,故“人所以生者,阴阳气也。阴气主为骨肉,阳气主为精神”。他还用阴阳关系来解释雷电:“实说雷者,太阳之激气也……盛夏之时,太阳用事,阴阳乘之,阴阳分事则相校轸,校轸则激射。激射为毒,中人辄死,中木木折。”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阴阳关系还为人的价值选择和伦理定位提供了根本坐标。一是预卜吉凶,所谓“以定天下之吉凶”。“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二是为伦理秩序提供合法性来源。男女之间的伦理关系根源于阴阳之道,所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而“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序卦》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而“天”为乾,“地”为坤。“乾,阳物也;坤,阴物也。”显然,由阴阳关系衍生出了尊卑长幼之序,如董仲舒所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三是君子人格的建构。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实际上就是给出了理想人格的模式。君子的刚健进取人格,其根据在于“天”的阳刚之“象”。君子的宽容敦厚人格,则是对“地”的阴柔博大之“象”的模拟。 从审美创造的角度看,阴阳互补的太极图式还构成中国文化的最高审美范式。在艺术上,中国人一般是接受不了悲剧的,中国的戏曲大都是大团圆结局。唯有这样,人们在欣赏之余才能心安理得。在中国人视之,维纳斯的断臂之美不过是一种缺陷。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是一种乐感文化。“大团圆”代表了太极图式的完满性。中国古典诗歌讲究虚实相生、有无相成,常用对比手法来营造特定意境,其中就隐含着阴阳消息。例如图形对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其中包含“直—圆”结构。数字对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其中含有“一—多”结构。时空对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里面隐藏“时—空”结构。动静对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其中藏有“静—动”结构。再如,中国的书法和绘画,无不讲究用墨的深浅、浓淡、干湿、涩润,用笔的曲直、轻重、藏露、刚柔,线条的疏密、长短、粗细、繁简。汉代蔡邕曰:“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另外,书法中还讲究藏锋、回锋和收笔,戏曲唱腔中则讲究回腔,这些也都体现着太极图式中的“S”形结构。 S形曲线乃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德国思想家席勒认为,唯有曲线最具美感。S形曲线与审美的内在关联,在中国文化中有其古老的表现。早在商代青铜器中最常见的正是螺纹图案,它源于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刻画符号,后演变为两个螺纹反向相连,构成一“S”形,它无疑含有审美意味。中国古典音乐也不例外。《乐记》把音乐的发生理解为天地阴阳的和合“乐者敦和”,因为“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用,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吕氏春秋》亦曰:“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 每个民族都有着对真善美的追求,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区别,但究竟以怎样的方式实现这种追求,却显示出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分野。可以说,恰恰是阴阳互补的文化原型,塑造了中华民族坚韧、宽容、博大的独特文化性格。 (本网经作者同意发表;作者系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