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下》:“君之民,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使老稚转乎沟壑”(《滕文公下》)其“转乎沟壑”之喻,“之四方”之语,最早见于《左传》:“小人老而无子,知挤于沟壑矣”(昭公13年)“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襄公26年) “时雨”之喻:《滕文公下》:“‘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此“时雨”之喻,借鉴于《左传》:“季武子如晋拜师。---再拜稽首曰:‘小国之仰大国也,如百谷之仰膏雨焉。若常膏之,其天下辑睦,岂唯鄙邑?’ “土芥”之喻:《孟子、离娄下》:“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之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此出自《左传》:“臣闻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国之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哀公元年) 《孟子公孙丑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是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出自《左传》宣公11年:“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夫其败也,如日月之食焉,何损于明?”案:《论语》中恰有此语:“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孝经、事君章》引为:“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从《孝经》“子曰”之称,更可证明《左传》之语,出自孔子。 《孟子》全书对《左传 》之引用甚多,却只字不提左氏;对孔子作《春秋》推崇甚高,《春秋经》则未见一引。若孔子所作《春秋》是《经》,这就太悖理了,仅从逻辑上就难以讲通。更何况,孟子引《左传》文而明称“孔子恶乎取”者,进一步雄辩地证明,孔子所作即《左传》的蓝本。 (三)从《孟子》的思想渊源考孔子《春秋》 孟子不仅大量引用《左传》其文其事,更重要的是,在思想观念上,亦多方面深受其浸润,甚至可说是与《左传》一脉相承。 首先,其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即渊源于《左传》。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孟子、尽心》)这种观点,不仅与法家思想绝然对立,而且也是其它各家都没有说过的。乍看起来十分新奇大胆,其实,它导源于《左传》。《左传〉文公十二年记载:“邾文公卜迁于绎。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苟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与焉。’左右曰:‘命可长也。君何弗为?’邾子曰:‘命在养民。死之短长,时也。民苟利矣,迁也,吉莫如之。’遂迁于绎。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在这里,《左传》作者把民之“利”甚至提到了君之“命”之上。作者借邾文公之口说, “天生民而树之君”,就是为了“利”民。君之“命”“在养民”。故为了利民,即便是君死也在所不惜。〈左传〉通过邾文公卜迁之事,首次表达了民贵君轻的新观念。这是春秋时代人文主义发展的结晶,代表了时代的心声,也是作者的仁学思想的最高表现。襄公二十五年,《左传》作者又借晏子之口,说:“君民者,岂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暱, 谁敢任之?”这是把社稷置之于君之上,且明确表示:“臣君者”,其宗旨非为君一己尽愚忠,而是“社稷是养”。并把君“为社稷 ”还是“为己”、为公还是为“私”鲜明地对立起来,这在观念上,同样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很显然,这是以周天子为代表的“家天下”崩溃,以民、以社稷 为基础的“国天下”的时代将兴起的历史反映。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正源于《左传》,是对〈左传〉的继承和发展。 而《左传》的这种思想,与孔子的思想,是否吻合,有没有矛盾呢?在传统的封建时代经学家那里,总是强调孔子“尊王”“君君臣臣”的一面,而完全抹杀了孔子的批判现实的一面。其实,仔细看看《论语》,孔子决非头脑冬烘的迂夫子。他的学生子路曾特地问过这样的问题:“‘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曰:‘管仲非仁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至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孔子并不以传统的所谓“叛君”行为为“不仁”“不忠”,相反,却首先从“民”的“受其赐”的角度,给予管仲以从未有过的崇高评价。事实上,孔子衡量和评价是非的标准,与统治阶级的标准,并不相同,他是把“民”置于“君”之上的。不仅如此,据《论语》记载,“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悦,”孔子用“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为解。又“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其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阳货》)孔子竟要到叛逆者那里去就仕,实行他的政治理想。这与传统的经学家所宣传的“尊王”“君君臣臣”更是南辕北辙。孔子称道历史上的逸民高士伯夷、叔齐、柳下惠等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身中清,废中权”,同时坦承:“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微子》)如果把孔子的这一切言行联系起来看,那么,我们就会理解,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的真正含义—他早已看穿了当朝统治者的腐败,跳出了“愚忠”的封建牢笼。孔子追求和推崇的,既不是“忠君”,也不是清高的逸士,而是利民、行道,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也正因此,才有胆识写出“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春秋》。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孟子的“民贵君轻”思想与《左传》、与孔子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从民本思想出发,孟子还提出“与民同乐”的观点。《孟子、梁惠王下》曰:“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龠之音,举疾首蹙额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这种与民同乐的思想,亦源于《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赵孟曰:“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昭公二十五子太叔云:“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是故审行信令,---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昭公二十年晏子曰:“若有德之君,外内不废,上下无怨,动无违事,----是以鬼神用飨,国受其福。---其适遇淫君,外内颇邪,上下怨疾,动作辟违,徒欲厌私,高台深沟,撞钟舞女,斩刈民力。------是以鬼神不飨其国以祸之。”晏子揭露齐国统治者“布常无艺,征敛无度,宫室日更,淫乐不违,内宠之妾肆夺于市,外宠之臣僭令于鄙,私欲养求,不给则应,民人苦病,夫妇皆诅,------虽有善祝,岂能胜亿兆人之诅?”(昭公二十年)《左传》准确地揭示出封建社会腐败的本质特征:统治者把自己的享乐建筑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它将导致本身的灭亡;指出唯有“乐而不荒,乐以安民”,才能“后亡”。孟子同样揭露了:“王鼓乐于此”而使百姓“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的尖锐对立,指出只有“与民同乐”,才能“王天下”。不难看出,孟子的仁政思想,都与〈左传〉相承相袭,受其沾溉甚深。 此外,孟子著明的政治观“劳心者治人,劳力 者治于人。治人者食于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亦得之于《左传》:“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制也。”(襄公九年)“是故君子勤礼,小人尽力。”(成公13年) 再如,其“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之语,亦源于《左传》:“或多难以固其国,启其疆土;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昭公4年)“凡诸侯小国,晋楚所以兵威之,畏而后上下慈和,慈和而后能靖其国家,以事大国,所以存也;无威则骄,骄则乱生,乱生必灭,所以亡也。”(襄公27年) 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出自于〈左传〉:“------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当五百人矣。’乃从白公而见之。与之言,说。告之故,辞。承之以剑,不动。胜曰:‘不为利谄,不为威惕,不泄人言以求媚者,去之。’” 又孟子的“交邻国之道”亦承袭《左传》。“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唯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唯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梁惠王下》)《左传》:“子服景伯曰:‘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国不信,伐小国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今其存者无数十焉,唯大不字小,小不事大也。”(哀公七年) 又,孟子承《左传》《论语》提出“教民战”的思想:“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在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告子下》)案:这也是《左传》的明确思想:“明耻教战,求杀敌也。”(僖公二十二年)“晋侯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义,未安其居。于是乎出定襄王,入务利民。民怀生矣,将用之,子犯曰:‘民未知信,未宜其用。于是乎伐原以示之信。---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于是乎大蒐以示之礼。---出谷戍,释宋围,一战而霸,文之教也。”(僖公二十七年)“以教民战”的思想,《论语》亦与之完全相吻合。“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同前)“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颜渊》)《孟子》《左传》与《论语》是高度一致的,它们都建立在民本思想的基础上。关于晋文“教民战”而霸之事,《国语、晋语》亦有记载:“文公即位二年,欲用其民,子犯曰:“民未知义,盍纳天子以示之义:‘乃纳襄王于周。公曰:‘可矣乎?’对曰:‘民未知信,盍伐原以示之信?’乃伐原。曰:‘可矣乎?’对曰:‘民未知礼,盍大蒐,备师尚礼以示之。’乃大蒐于被庐,作三军。使郗谷将中军,以为大政,郗溱佐之。子犯曰:‘可矣。’”比较《左》《国》,后者仅有“示义”“示信”“示礼”,未有“安其居”“利民”使民“怀生”之义。显然,《左传》作者的思想更接近于《论语》,孔子一向认为,“君子怀义,小人怀利。”“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里仁》)。“为政治国,首先要让百姓“富”、让百姓“足食”。要百姓“能战”,首先自然要“利民”,“安其居”,而后“知义”。所以,《左传》很可能是在原史料基础上根据孔子的思想,进行加工的。在这方面,孟子正是继承了《左传》及孔子思想,才提出了“仁政”的具体措施。孟子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 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梁惠王上》) 从上所举,可见孟子的理论思想体系,受《左传 》的影响相当深广。 《孟子》引用《左传》虽不及《吕览》《韩非子》多,但从上所述 ,已足见《左传》对孟子的影响深刻。种种迹象表明,孔子所作《春秋》,可能就是今之《左传》蓝本。 注释: 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十一。转引自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