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于大学三年级时,从游于黄岗熊十力先生之门,三十一岁获交唐君毅先生,一师一友,相得最深。熊先生以为北大自有哲学系以来,唯先生一人为可造。而唐先生则于未尝晤面之先,见其文而知其人,之后又谓先生天梯石栈,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狂者气象。[5](p2) 牟宗三对于青年学子的培养更是兢兢业业,不遗余力。1949年渡海赴台后,牟宗三于次年任教于台湾师范学院(台湾师范大学前身)。牟宗三认为,师友是人伦关系之一伦,师友之关系是人格与人格相接之关系。因此,彼此要处得亲切、相知,要常见面问学;如此,方能敦品励学,陶铸人才。于是,牟宗三发起“人文友会”,本着开放独立之精神,采取师友聚会之方式,进行课外之人文讲座。对于“人文友会”的讲学情形,牟宗三的弟子记述道:“聚会之人,无分校内校外,自由参加。凡有起趣者,皆敞开心怀,以礼相见。”[6](p1)“友会之聚会讲习,既不同于学校上课,也不同于公开演讲,而是借聚会以提撕精神,激发志趣,凝聚心志。由师友之团聚,进而扩大友道精神;由友道精神之扩大,而通接文化生命,持载历史文化。”[6](p1)在牟宗三的主持下,“人文友会”渐渐成为台湾师范大学学术磨砺和文化探讨的重要形式,当时的许多参加者日后成为了台湾哲学界的核心人物。牟宗三对学生与晚辈总是平等相待,以虚心对之。即使对于学生写就的不成熟的文章,他都认真地“一字字地看,并且能够记住其内容”[7](p16)。 就个人的生命形态及其归趣而言,牟宗三的平易还体现在他的洒脱上。在日常的学思生涯中,牟宗三常常表现出进退有度、顺适平和、风趣幽默、从容洒脱。牟宗三曾极力倡导人生之“幽默”,他认为“幽默是智慧的源泉,也象征生命健康,生机活泼。”[3](p99)当然,牟宗三所讲的这种幽默并不是常人所讲的诙谐风趣,更不是摆噱头式的滑稽,而是担当道统之圣人般的意味深长的智慧。因此,只“有实践行动的人,有担负的人,对此才了解。”[7](p15)他说: 孔子有沉重之感而不露其沉重,有其悲哀而不露其悲哀,承受一切责难与讽刺而不显其怨尤,这就是幽默。达巷党人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闻之曰:“吾执御乎?执射乎?吾将执御矣!”这就是幽默。说到圣人不要说得太严重,太严肃。孔子自谓只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就自处得很轻松,亦很幽默。[3](p98) 正因为如此,他获得了许多人的尊敬。香港大学哲学系教授E. C. Moore评论道:“他的学术研究之广阔,他的观点之深远,他的同情与理解之范围,他的态度之友善,凡此等等,皆反映于他的许多学生、同事及仰慕者对他之尊敬。”[2](p70)然而,诚如唐君毅所知,牟宗三“独来独往,高视阔步,有狂者气象”[5](p2),在平易的同时,牟宗三的人格还表现出另一面相,这就是孤傲。他说:“我也是一个孤独深藏的灵魂,对于周围完全是陌生的,忽视的,忘掉我自己,也忘掉世人。万人睚眦,万人侧目,亦有人觉着有趣,我全不知道。”[4](p104)“我常常会把我内外都明白的事藏在心里而不说出来,遂形成一种明知他人误会而却不说的委曲。这情形一直到现在还是有,这也许是我自己的一种自信。”[4](p6)他还说: 我犹如横陈于无人烟的旷野,只是一具偶然飘萍的躯壳。如一块瓦石,如一茎枯草,寂寞荒凉而怆痛,觉着觉着,忽然惊醒,犹泪洗双颊,哀感婉转,不由地发出深深一叹。这一叹的悲哀苦痛是难以形容的,无法用言语说出的。[4](p135) 这些文字中渗透着一种透彻骨髓的孤独、悲苦和苍凉,它们出自一位以继承儒家传统自命的新儒家人物笔下,实是殊可惊异。上面所提及的进退有度、顺适平和、风趣幽默与从容洒脱的牟宗三在此似乎退隐了、消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忧怨、无奈和失所归着的灵魂。这种情况曾引来梁漱溟的不满甚至批评。有一天他耐不住了便对熊十力说:牟宗三坐无坐相,站无站相,走路没有走路相,你到底欣赏他哪一点?表达出对牟宗三狂简孤傲的不欣赏。 当传统的生活世界和价值系统走向崩解,人们失去了精神上的庇护和依托时,往往感到命运既难以把捉亦难以抗拒。不过,在牟宗三身上所表现出的,却是对不被人理解境遇以及艰难时事的抗争。牟宗三说:“就我们所处之时代和我们担负之使命言,人过于规行矩步,注重细节,亦见生命之拘束而推拓不开。现今之所需,是要有风力,要有凸显之气象,要表现观念之方向,否则不足以言担负。”[7](p161)他还说: 吾自念我孑然一身,四无傍依,我脱落一切矜持;我独来独往,我决不为生存委屈自己之性情与好恶;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恃,我黯然而自足,但我亦意气奋发,我正视一切睚眦,我冲破一切睚眦;我毫不委曲自己,我毫不饶恕丑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恶声至,必反之,甚至嬉笑怒骂,鄙视一切。我需要骄傲,骄傲是人格的防线。我无饶恕丑恶之涵养与造诣。我在那阶段与处境,我若无照体独立之傲骨,我直不能生存于天地间。[3](p116)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上面几段文字中所表露出来的牟宗三应付世事的方式:“人不理我,我不理人”,“恶声至,必反之”,“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甚至嘻笑怒骂,鄙视一切”,这些都是牟宗三应对“艰难时事”的态度写照。而当牟宗三讲“我需要骄傲,骄傲是人格的防线”,“我若无照体独立之傲骨,我直不能生存于天地间”的时候,他是在推崇一种特立独行的狂者性格和我行我素的生存勇气。由此而见,牟宗三并非是儒家理想中的中庸、中和之人,而是某种特立独行的狂者型人物。不过,在他的狂者性格中饱含着对现代社会中流行的平庸、卑俗和随波逐流的反抗。牟宗三不是一位普通的学者,他是一位“思想锐敏、独见而近于尖刻、冷峻,自信而近于武断、狂傲,乐于标新立异的哲学家”[8](p1);比之于唐君毅,“牟的声音更加尖厉、更加逼人,他更愿意说出自己对真理的认识,而不是论析历史典籍。”[9](p36)“牟宗三曾被戏称为‘宋明学理,魏晋人物’,即其为人并不是循规蹈矩、中和温厚的理学先生,而毋宁更近于任性独行的魏晋人物。”[10](p138)由此视之,如此孤傲过甚的牟宗三似乎有违谦让温和的儒者风范。 三 事实上,单说牟宗三平易与单说牟宗三孤傲都有所偏颇。他自己曾说:“普通都说我傲慢,实则这是不恰当的。我在谦虚或傲慢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意识的。”[3](p3)牟宗三有意识的是其“真人”的人格“型范”。所以,上述所谓平易或孤傲都只不过是牟宗三“真人”“型范”的方面表现。关于做一个“真人”,牟宗三说:“因为是人,就要真正地是一个‘人’。”[3](p1)这种“真人”“型范”,牟宗三是坚持了一生的。他常常回忆自己的少年生活,他对“家庭、乡村、乡村的地理环境、自然风光、风俗习惯”[4](p17)都保留着美好的回忆。他写道:清明时节去扫墓,“黄的花,绿的长条,丛集在坟墓上。纸灰化作蝴蝶。……这时没有嚎哭,没有啜泣。生离死别那种突然来的情感上的激动,因着年月的悠久,而进入永恒,化作一种超越的顺适与亲和。”[4](p1-2)少年时代的生活实透显着一种原始的混沌、自然的和谐与诗意的浪漫:“我常伴着兄弟姊妹去采桑。也在沙滩上翻筋斗,或横卧着。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仰视天空飞鸟,喜不自胜。那是生命最畅亮最开放的时节。无任何拘束,无任何礼法。”[4](p3)正因为少年时代生活“无任何拘束,无任何礼法”,所以在“知天命”之年代,牟宗三感叹到:“我现在想,我只有一段少年孩童的生活。”[4](p17) 对纯真的这种深切体验和向往始终伴随着牟宗三的学思历程。众所周知,在同门师兄弟当中,牟宗三跟随熊十力的时间最久,受教也最多。牟宗三认为,无论从学问看,还是从生命讲,“我之得遇熊先生,是我生命中一件大事。”[3](p106)之所以如此,首先在于熊十力恰就是一“真人”的人格“型范”。牟宗三第一次见到熊十力时就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惊奇,感到熊十力与一般人直是不同,认为熊十力就是一个“真人”,并从他嗅出了生命与学问的意味,从而看到了自己生命与智慧的方向。请看牟宗三对其初次见到熊十力的情形的回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