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后,儒学发生了相当大的分化。但实在说来,在战国初期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儒学的这种分化并不十分明显,孔门诸弟子虽然出于利害之争而难以集聚在一起,但他们相互之间尚未发生太大的冲突,只不过分立门户,各自聚徒讲学而已。 在这些分立门户聚徒讲学的孔门弟子中,毫无疑问,子夏是最大的一系。他不仅弟子众多,而且影响大。尤其是他与魏文侯之间的特殊关系,不仅扩大了子夏的影响名声,而且对儒学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钱穆在《魏文侯礼贤考》中指出,魏文侯以大夫僭国,礼贤下士,以收人望,邀誉于诸侯,游士依以发迹,实开战国养士之风。于先秦学术兴衰,关系极大。即以儒家而言,诚如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发展之大势》中所说的那样,魏文侯实为借国力以推行儒教的第一人,为儒学发展史上的第一大功臣。 由于魏文侯的扶植,以及孔门弟子如子夏等人的鼓吹,儒学在战国初年确实获得了相当大的发展。但由于社会条件的变化,特别是由于子夏等人实在缺乏宏大的体系与构思,而只着意于文献的整理与传播等枝节末叶,因而使儒学在顺利发展的同时也实际上潜伏着深刻的危机,最典型的表现便是墨子学说与杨朱学说的迅速倔起与挑战。孟子在谈到这一状况时不无愤慨地说,”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牛,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俱,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善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俱。《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敢我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讠皮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显而易见,在孟子看来,杨墨学说犹如洪水猛兽,不仅有害于儒家学说的传播与发展,而且有害于中国社会的稳定与进步,因此他自觉担当距杨墨、放淫辞、正人心、息邪说的历史责任。 关于杨朱的情况,由于史料不足,我们能说的很少。特别是由于唯一系统记载其思想言论的《列子·杨朱篇》久已被学术界判定为晚出的伪书而不敢引证,因而杨朱其人愈发显得模糊不清,甚至连他的时代和名字都有异说。其实,如果我们平心静气地来探讨,《列子》一书固为晚出的历书,但由于制作者在主观上要造假,那么在实际的制作过程中便不能不真真假假,如果全部都是假的,又有谁会相信呢?因此,我们既要明了《列子》伪托的性质,在使用上格外谨慎,也不必完全弃之不用。否则,历史上许多重要的环节便无法充实和修补。 基于这种立场,我们拿先秦各书的记载与《列子·杨朱篇》对照着来读,可知杨朱的年代大概在七十子之时或稍后,孟子之时或稍前。他曾游于鲁,也曾见过梁惠王;他曾批评过孔门诸弟子,也曾对于儒家学说有过相当的研究。而且,从杨朱学说的出发点与实质看,杨朱学说固然与墨子的学说立异,但仔细分析,似乎不是杨朱与墨子立异,而是墨子与杨朱立异。而杨朱思想的出发点似乎只在于对儒家学说的背叛。换言之,杨朱学说之所以盛行一时,实在说来可能是因为他对儒家学说的批判,即孟子所说?quot;为我”与”无君”。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杨朱为什么要对儒家学说进行批判,他批判的依据何在?欲明白此点,还需从儒家思想的元典说起。我们知道,”为我”与”无君”的反命题是”无我”与”有君”。而无我与有君的概念在孔子的思想中虽然业已存在,但孔子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莫不加以限制。也就是说,在孔子看来,最理想的社会形态当然?quot;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然是人人”克己”循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样便能做到”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出人乎哉?”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克已与尊君不论怎样解释,就其思想本质而言都带有抹杀个性,遏制人性以及政治独裁的内在倾向。 当然,孔子意识到了这种倾向,因此,他在谈到这些问题时,也反复强调君主的自律与修养,以为”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导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便民以时”;”政者,正也。子师而止,孰敢不正”?“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堰。”如此说来,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形态虽有尊君独裁以及扼杀个性的内在倾向,但其毕竟已经意识到这些问题,并设法予以克服和限制。 然而到了孔门后学那里,由于政治形势的急剧变化,孔子的学说并没有得到全面的发展,而是被各国有兴趣的统治者进行片面的利用,孔门后学也因利害关系而未能免俗,只是片面的发展了孔子尊君独裁与扼杀自我这种倾向。如曾子关于孝道的阐释,子思关于正心诚意的发挥,子夏关于君臣观念的彰扬,实际上都是对孔子思想体系的片面理解,都存在许多内在的缺陷。韩非在《外储说右上》谈到子夏之说《春秋》时指出,”势不足以化则除之。师旷之时,晏子之说,皆合势之易也而道行之难,是以兽逐走也,未知除患。患之可除,在子夏之说《春秋》也。”子夏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凡好者,行久而成积,积成而为多,力多而能杀,故明主蚤除绝之。今田常之为乱,有渐见矣,而君不诛。晏子不便其君禁侵陵之臣,而使其主行惠,故简公受其祸。故子夏曰:‘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显而易见,子夏之说《春秋》,不仅背离了孔子的思想原则,而且?quot;善持势”的论说,既开启法家”法、术、势”之先河,实际上也是为统治者的内在独裁尊君倾向张目。 基于此种考察,我们再看杨朱学说之发生。据《列子·杨朱篇》记载,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合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故与其徒说他事。对照先秦可信文献,这就是杨朱所谓”为我。、”全生”的理论,也就是孟子所指责的”无君”说。其思想出发点即便不是基于对孔门后学的批判,那么,如果按照杨朱思想的内在逻辑,当然如孟子所预料的那样,有害于儒家思想的发展与传播,社会将从有序而变为无序。于是孟子便觉得有起而反对的责任。 关于墨子其人其说,学术界尚有许多争议。但从学术史的观点看,墨子学说虽与孔子学说并列为”显学”,然其发生与发展,实际上既有对杨朱学说的不满,也有对儒家学说尤其是孔门后学的厌恶和背叛。《淮南子·要略》在谈到墨学起源时说,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糜财而民贫,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也就是说,墨子学说不仅将批判的锋芒对准儒家学派,而其人其学实际上都来自儒家学派,是基于对儒家思想的反省而作出的文化批判。故而我们在墨子思想体系中所看到的一个基本事实是,他虽然对孔子的个人人格并不过于诋毁且表示一定的尊敬,但其基本立论诸如”尚贤”、”尚同”、”兼爱”、“非巨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非命”等等,差不多都是孔子哲学的反命题,其思想要旨也就是孟子所概括的”兼爱”与”无父”,其直接后果当然就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 从现有文献看,墨子对儒家学说的批评,还不是从根本上抽空儒家所凭借的思想元典和立论基础,恰恰相反,他所凭借的思想资源如韩非所分析的那样和儒家并无二致,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解释与诠释每每与儒家后学不同,且形成极鲜明的对立。韩非在《品学》中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能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二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在韩非看来,儒墨之争并不具有根本性的意义,他们之间的是非曲直既无法参验也无法应用,只是不同学派之间的冲突,故明王可以置之不论,更不存在吸收与接受。 韩非对儒墨冲突的评估说到了问题的本质。但作为一个政治理想主义者,墨子之所以处处与儒家立异,显然如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所说,是因为并不懂得儒家精神的三味。荀子说:”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侵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墨翟、宋钘是也。”但是,如果从儒家立场来检讨,儒家的那些规范可能并非没有问题。比如墨子反复强调节葬与节用,实际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儒家文化的虚伪性和奢侈性,故而更容易受到社会中下层的欢迎。再如被孟子视为大逆不道的”兼爱”观,就其本质而言,当然是对儒家一直企盼的受有差等的理想社会模式的严重冲击。《墨子·兼爱中》说,”视人之国若视甚国,视人之家若视甚家,视人之身着视甚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争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动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quot;显然,墨子这种爱无差等的说法是孟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的,故而激起孟子的强烈反应与反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