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本着'修辞立其诚'的精神,完成了《中国哲学史新编》的最后一册,第七册。在该书的最后又写了一章:《中国哲学史新编-总结》。这个'总结'很重要,可视为冯先生的'晚年定论',无论功之者,罪之者,都能从中体会出很多东西。冯先生说过,他是用生命写作的,那么,《新编》的'总结'可说是生命的最后结晶,它不仅是《中国哲学学史新编》的总结,而且是冯先生哲学思想的总结。 '总结'分两部分,第二部分暂且不谈,这里只谈第一部分,即冯先生所认为的哲学的性质及其作用。 一 冯先生在三、四十年代出版的“贞元六书”中提出了一个“新理学”的哲学体系。从当时直到现在,冯先生的目的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使中国哲学现代化。他认为现代化的唯一方法,'只能是用近代逻辑学的成就,分析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使那些似乎是含混不清的概念明确起来,这就是'接着讲'与'照着讲'的区别。'(《中国现代哲学史》,P2O0,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8)用西方的理性主义方法解释中国哲学,使中国传统哲学具有近代理性精神,这是冯先生的哲学使命,也是中国哲学发展的必由之路,冯先生作出了重要贡献。六书中的《新原人》专讲境界问题,作为'人生哲学',虽然很重要,但只是'新理学'体系中的一部分。 但是,在晚年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的过程中,冯先生越来越重视精神境界的问题。他在《全书绪论》中提出,“哲学是人类精神的反思”(《新编》第一册,P9,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版),这可以代表他当时的哲学观。他还认为,学习中国哲学史的目的是为了'得到一些'受用'或教训'(同上书,P39)而真正的'受用'是什么呢?就是他后来在第七册第九章——'冯友兰的哲学体系'和第十一章'总结'中所说的'提高精神境界,《新编》一方面讲共相与殊相、一般与个别的关系问题,亦即所谓'有'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并且改变了'新理学'体系中'有'也是'存在'的旧观点,主张'有而不存在”,另方面却不断重申,中国哲学的永久性价值不是使人获得知识,而是提高精神境界 (《三松堂自序》,P370,三联书店,1984年)。特别在'总结'中明确提出,这正是哲学的性质及其作用,不只是学习哲学史的目的。'哲学不能增进人们对于实际的知识,但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新编》第七册,P240)这就意味着,他不只是一般地回到“新理学”的哲学立场,而是回到以《新原人》为核心的哲学立场,并将'人生境界'变成一般的'精神境界”,以“精神反思”说明之。这不知识一次回归,而且是一次重大发展。如果说,《新原人》的境界说只是“新理学”体系中的一部分,即作为“人生哲学”部分;那么,在《新编》的“总结”中,全部的哲学问题都是为了提高精神境界,境界问题变成整个哲学的核心问题。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哲学思想的一个重要发展。称之为'晚年定论'绝不为过。冯友兰虽然是写中国哲学史,但他所思考的始终是哲学问题,写哲学史是为新的哲学提供“营养”。从“总结”可以看到,他所思考的哲学问题,其根本性质和作用不是别的,就是提高人的精神境界。这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而且是未来的。他批评西万现代哲学只讲一些'枝枝节节'的小问题,而对于使人'安身立命'的大道理反而不讲了(见《三松堂自序》,P260,三联书店,1984年),就是出于这样的思考。 但是,哲学又是讲概念的,在冯先生看来,没有概念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没有清晰的檄念就没有言格意义上的现代哲学,因此,精神境界的提高不能离开概念。这就把概念分析、概念认识与'安身立命'的大问题联系起来了。 这也是一个大问题,关系到如何处理《新理学》与《新原人》的关系问题。我曾经认为,《新原人》是整个'新理学'体系的核心,但冯先生在'贞元六书'中并没有明确提出这样的说法,在《新编》及其'总结'中这一点就说得很明确了。但这不是完全回到《新原人》,而是将哲学的概念认识变成境界的问题了。 冯先生依然重视对概念的分析,并且要把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概念讲得清楚明白,以此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他说:'一个人所有的概念就是他的精神境界;一个人所有的概念的高低,就分别出他的精神境界的高低。'《中国现代哲学史》,P214)如何解决概念与境界的关系问题,对冯先生而言是一个老问题,但是将老问题重新提出来并且给以明确回答,这本身就是不断思考的结果,是一个总结。他还对金岳霖先生的'哲学是概念的游戏'这个说法给予很高评价,认为这句话虽然有解嘲的意思,但是却'说出了哲学的真实性质'(同上书,P239)。 不过,冯先生所说的概念,是指哲学概念,不是一般概念。真正的哲学概念就那么几个,他和金岳霖虽然讲了很多概念,但也不外乎他所提出的四组概念。哲学概念,虽然'对于实际无所肯定',但在实际生活中是会发生功用的。他在《新编》总结中所强调的,不是哲学概念的'无用',而是在实际生活中的'功用'。对于哲学概念,不能'仅作文字上的了解',而要'身体力行',不能变成'口耳之学',而要真正'受用'。“哲学的概念,如果身体力行,是会对于人的精神境界发生提高的作用。这种提高,中国传统哲学叫做'受用”。受用的意思是享受。哲学的概念,是供人享受的,(同上书p241)他还提出,哲学概念是属于'理解'的,不是属于'知识'的;'理解'不能离开人和人生,“知识”则是有关具体对象的。正因为如此,哲学概念看似无用,实际上却有'大用',提高精神境界就是最大的'受用'。强调'身体力行'而反对只作'文字上的了解',强调'受用'而反对'口耳之学,这同《新理学》中强调哲学概念'不切实际,不合实用'(《新理学》P15,商务印书馆,1939年)的讲法相比,显然有很大变化,同样是'接着讲',但这时的'接着讲'与那时的'接着讲”,旨趣不同,这时的'接着讲'更接近中国哲学的精神,也更贴近人生。所谓哲学概念'对于实际无所肯定',实际上是讲哲学与科学的区别。凡科学对实际都有所肯定,能够获得积极的知识,而哲学则不能对实际有所肯定,不能获得积极的知识,但它能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既然能提高精神境界,就说明哲学并不是'不切实际,不合实用',相反,它与人的生活实际有密切关系,与人生的'受用'有直接关系,只是与科学的'实用'价值不同而已。 既然哲学是讲概念的,而概念是认识问题,概念分析也是认识方法的问题;因此,要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就要解决认识的问题。但是,在冯友兰哲学中,最高概念是'宇宙”、'大全',最高境界是'自同于大金',而'宇宙'、'大全'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亦即不能对象化的,这就不是逻辑概念所能直接说明的了。因此他又回到《新知言》的负的方法。“总结”一开始就提出负的方法,即'不是先说事物的性质是什么,而是先说这样事物的性质不是什么'。这说明在'总结'中他对负的方法特别重视。'大全'这个概念无法用正面的方式说清楚,只能用'至大无外'来说明,'至大'是正面的说法,但不足以说明其性质,还必须说一个'无外'才能说明。'无外'不说是什么,而是说不是什么。这实际上是否定式的表达。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中国哲学的特长。因此,冯友兰在运用逻辑概念解释中国哲学的同时,还必须回到中国哲学中来,使正的方法与负的方法结合起来,才能建立未来的新哲学。这也就是他在《三松堂自序》中曾经说过的'互相解释'的方法。既不是单方面解释,也不是互相批评,而是互相解释,这就是冯友兰对待中西哲学的方法。《中国哲学简史》的最后部分写了'哲学的性质'、'人生的境界'、“形而上学的方法论”,简明扼要地说明他的哲学观点及其方法论,其中,特别强调负的方法的重要性。他在讲完“中国哲学简史”之后,又对哲学下了一个定义:'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是一门这样的知识,在其发展中,最终成为‘不知之知’。如果的确如此,就非用负的方法不可。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它的用处不是增加实际的知识,而是提高精神的境界。这几点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但是……我认为又可能对未来代表世界的哲学,有所贡献'(《简史》p387,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他的这个“意见”正是从中国哲学传统的发展中得出来的。这说明,哲学不是获得实际知识而是提高精神境界这一看法,不只是在《新编》中提出的,而是在《新编》之前的《简史》中就己经提出来了。而对负的方法的重视就是在提出对哲学的这一根本看法的同时被再次强调的。这样,我们就会明白,他为什么在《新编》“总结”的一开始就提出负的方法问题。 《简史》不只是一部哲学史著作,而且代表冯友兰哲学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其标志就是,不是哲学的某一部分,而是哲学的全部都是解决境界问题。因此,他将《新原人》中的'天地境界'称之为'哲学境界'(同上书,P391),因为哲学的全部任务就在于此。这是对'贞元六书'的一次新的总结与发展。在《简史》中,他承认,在《新理学》一书中的方法'完全是分析的方法'(同上),即正的方法;但他后来认识到负的方法很重要。他认为,哲学最终要达到超理性的神秘境界,从方法上讲,则是最终使用负的万法。'一个完全的形上系统,应当始于正的方法,而终于负的方法。'而'负'的方法在实际上是神秘主义,是与理性主义方法相对而言的,并不是宗教迷信或神学意义上的神秘,它是超越理性的,但不是反对理性的,所以,负的方法即神秘主义方法与正的方法并不是矛盾的,倒是'相辅相成'的。 方法问题最能说明中西哲学的特点,冯友兰对此有深刻认识。他指出,在中国哲学史中'正的方法从未得到充分发展”;而在西方哲学史中,'从未见到充分发展的负的方法“。反过来说,在中国哲学史中,有充分发展的负的方法;而在西方哲学史中,有充分发展的正的方法。对中国哲学而言,应当吸收西万哲学中的正的方法;但对西方哲学而言,应当吸收中国哲学中的负的万法。'只有两者相结合,才能产生未来的哲学。'(同上书,p395)这就是中西哲学的'相辅相成'。冯友兰作为中国的哲学家,他所从事的主要是前一项工作,即运用西方哲学的理性方法分析中国哲学,以达到'清晰的思想'但这并不是哲学的目的,更不能否定中国哲学的价值。 《新编》“总结”完全是'接着'《简编》思想来讲的。所不同的是,《简编》是对西万人讲的,其中更多地说出了中国哲学的特色;《新编》是对中国人讲的,其中更多地运用了概念分析的方法,但是讲到最后,还是要回到负的方法,将二者结合起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