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羽生不仅常以“陈鲁”之名撰写棋评，还曾以这个名字编著过一本《全国象棋大赛》，时值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末，用于评述一九七四、七五年间的精彩对局。全书笔法独特而富有文采，甫一开首即云：“杀气秋来肃，看群英棋坛夺鼎，橘中逐鹿……”至于行文之中，那更是屡屡运用诗词典故。如说象棋棋坛自一九六〇年后，已由“杨官璘时代”踏入“胡荣华时代”，用的词句是：“跃马驱车，投鞭处，几人失色！”而分析“关东悍将”王嘉良的缺点时，则称：“若说杨官麟的琪风如今已是‘老去渐于诗律细’，则王嘉良却仍是‘少年霸气未全消’！”风格与众不同，读来自与普通的棋评大异其趣。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第六届亚洲象棋锦标赛在菲律宾首都马尼拉举行，梁羽生随香港象棋队前往观战。临走之时，自以为带五十张名片足矣，哪知当地华侨慕名来访，第二天就把名片发光。马尼拉华文报纸《东方日报》的总编辑王先生，听闻梁羽生来到，也择日前往拜，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他说道：“梁先生，我们转载你的小说几年了，并未通知你，也未寄稿费，很是抱歉！”梁羽生朗声笑道：“你放心，我不是来追讨稿费的。我是来交朋友的呀！”王先生大为感动，回到报社即吩咐大家，务必周到照顾梁羽生的马尼拉之行。结果《东方日报》的董事蒋春粟，几乎天天驾车陪梁羽生外出，游玩各处风景名胜。 梁羽生到马尼拉，原是为了观摩象棋比赛，但因《新晚报》是香港首家刊登围棋棋谱的报纸，他本人又长期担任编辑工作，竟使当地很多象棋名家都慕名来找他下围棋。其实他的围棋水平，大致只与最低层次的专业选手相当。一九七七年三月五日，香港围棋杜、日本棋院香港支部联合举行“春季港日围棋对抗赛”，梁羽生曾以港队代表的身份参战，险胜日本初段棋手松元福雄。这表明他的象棋功力虽深，围棋则难称高手。但星洲棋会的会长林明彦及一位姓洪的前会长，都是兴致很高的围棋新手，因此更乐于向他讨教围棋。梁羽生以多年经验，只让他们四子，却仍然甚感吃力。当然前来领教的，也不尽都是新手，其中还有马尼拉围棋界的无冕冠军王芳圃。梁羽生让他两子，结果输了一子半。梁羽生的围棋攻杀极狠，王芳圃第一天似有怯意，被梁羽生让他长先（执黑不贴目），仍然顺利胜出；至次日才略占上风。第三天他们完全按日本棋院的规矩平下（黑贴五目），五盘之后，梁羽生赢了三阵。等到亚洲棋赛结束时，梁羽生不仅过足棋隐，名声也已传开。举行颁奖典礼的那天晚上，他受邀以武侠小说家兼棋评家的身份，登台与观众见面。当司仪介绍他时，会场立刻响起了一片掌声。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下旬，第七届亚洲象棋锦标赛于马来西亚召开，会场为古晋的敦阿都拉萨馆。梁羽生恰巧有空，便以香港象棋队顾问的身份，应邀随同前往。离港前夕，仿宋词名家辛弃疾的风格，填一首《沁园春》为祝。词道：“铁鸟凌空，金鹏展翅，共赴擂台。看地北天南，飞车跃马，橘梅争秀，尽属将才。濯足香江，炎州问鼎，喜见棋坛盛会开。秋光好，好控弦逐鹿，剑倚天裁。酒酣战鼓如雷，看互显神通竞折梅。溯源流千载，而今尤盛，黄周已矣，继往开来。棋艺友谊，丰收双获，十日鏖兵亦快哉！杯酒祝，祝射潮身手，风定帆回。”其中“炎州”即指古晋。（南洋地方古称炎州。） 古晋是东马名城，靠山面水、气候宜人，素以风景幽美著称。梁羽生见了，不觉想到一部古代棋谱的名称：适情雅趣。这次棋赛大会的主席，是《国际时报》社长王文彬。《国际时报》创刊之前，总经理兼总编辑郑宪文曾给梁羽生写信，请他向该报供稿小说，并为创刊号题词。梁羽生虽不认识对方，但仍为之填了首“菩萨蛮”：“当今国际风雷激，天南要仗如椽笔。描画好江山，雄文万众看。时评多卓识，报道夸翔实。公正自撑持，风行信可期。”内嵌“国际时报”四字。《国际时报》创刊于一九六八年十月一日，事隔十年，如今已是古晋销量最多的报纸，正合了梁羽生那句“风行信可期”。 因为时局的缘故，梁羽生填词之后，并未与对方继续联系。直到这次出游，他才首次与郑宪文见面，畅谈时事话题。郑宪文对他的一些看法颇有同感，回去不久便写了篇〈神交十载的梁羽生〉，极尽倾慕之余，并有赠诗一首：“神交十载仰高风，世事沧桑雁断鸿。文史论丛敷正义，诗词笔下尽英雄。猫城今日喜相会，香岛明春愿再逢。促膝谈心关社稷，萍踪侠影羡丹枫。”古晋别号“猫城”，“萍踪侠影”及“丹枫”则出自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此文刊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廿四日《国际时报》的头版，足可看出郑宪文对梁羽生的心仪之甚。 报界人士消息灵通，梁羽生一到古晋，各报的总编辑和记者便接踵来访，甚至连外埠报纸如《诗华日报》、《美里日报》、《南洋商报》等，也均派记者前来。他们一方面固然是要采访梁羽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获取“亚洲象棋联合会”的新闻。原来亚洲各地区的棋会，趁着这次聚齐，拟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共同成立一个统一的机构，名为“亚洲象棋联合会”，并请梁羽生撰写会歌。歌词如下：梁羽生观棋历险记 小小棋盘，妙趣无穷。这是亚洲人民的智慧创造，这古老的东方艺术啊，历时千百载，今日更繁荣。 飞车跃马争雄，平和竞赛乐融融，友谊花开遍西东，交流文化拓心胸。啊，请把这艺术之花遍栽世界，这是我们的衷心愿望啊，五洲四海一枰通！ 歌词写就，旋由槟城的作曲家、西马象棋总会秘书长黄振文配曲。梁羽生自觉写得匆忙，并不十分满意。想不到在大会的闭幕礼中，砂劳越州的副地方政府部长罗佛机先生致闭幕词时，还引用了“飞车跃马争雄，平和竞赛乐融融，友谊花开遍西东，交流文化拓心胸”四句，来说明“比赛的主要意义在于促进友谊，观摩棋艺”这一原则。这次的比赛，香港队夺得团体赛冠军及个人赛冠亚军，可谓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棋赛结束的次日，筹委会招待棋手们旅游成邦江，梁羽生也随队前往。这次旅游的主要目的，是参观达雅人居住的长屋。未到长屋之前，梁羽生对达雅族已抱有一种神秘感，因为达雅族曾是一个著名的猎头族，该族未婚少女择偶的标准之一，就是看男子猎得人头的多寡。猎得越多，越受崇拜！这个陋习经过当地政府的教育和法律制裁，当然是早已消灭掉了。不过那天的长屋之游，却仍令梁羽生觉得刺激非凡。 约在早上十时，梁羽生随众自古晋乘旅游车出发，下午二时到达成邦江，由成邦江棋会招待午餐，会长许兴蒲向他们介绍了达雅人的风俗习惯，并郑重提到几个必须注意的禁忌。待梁羽生等人到达长屋，已是晚上七时三十分左右，天色已经入黑，并伴有一点小雨。忽然间只听锣鼓喧天，还杂着几下枪声，不禁使他们吓了一跳。其实却是达雅族的主人率众到了。几下枪声，乃是欢迎贵宾的仪式。在梁羽生等人踏入长屋之前，各棋队的领队和古晋、成邦江棋会的负责人，先与达雅人的族长进行一个互相祝福的仪式，双方席地而坐，喃喃有辞。梁羽生颇觉有趣，可惜半点也未能听懂。仪式过后，梁羽生等人方才受到邀请，一个个顺次进入长屋。所谓长屋，是一座搭在柱子上的木头建筑物，由斫着梯级的木头梯走上去，这种木头梯可以拉起，但每次只能容纳一人。因此一间长屋，往往要有数个入口。长屋乍听起来，好像只是一间屋子，其实乃是一排住屋。一间长屋，可能会住几十户人家。而梁羽生等人参观的那间，则达三十余户之多。 达雅族热情好客，那晚为了欢迎他们，还特意举行了舞会。但该族有项禁忌：男性不可拒绝女性的邀舞，否则便是大不敬！“据说以往有人拒绝跳舞，项上人头，就给猎了去。现在当然没有这种事情了。不过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重，当然还是以奉陪为宜。那晚我也只是稍为跳跳，就和新加坡的棋友一面下棋，一面观舞了。主人也是很会体谅客人的，上了年纪或体型肥胖的客人，他们只在开始时邀请你，以后就随你高兴了。集体跳舞之前，先有一个仪式，由他们的族人来跳战舞‘开路’。战舞倒是甚有奇趣，服饰是一块胸背皮甲，上面点缀着贝壳或犀鸟羽毛，中间开洞从头上套下去。舞者手持轻形木盾，两侧尖形，另一只手拿一把有护符的弯刀或标枪，一面跳一面大声吆喝。” 初进长屋时，梁羽生并未留意“猎头族”的成果何在，后来有位棋友拉他到屋子当中，叫他向上看看。梁羽生甫一抬头，顿时大惊失色。梁上竟挂着七八个被药水制练过的人头！他没胆量欣赏，只好赶快走开。原来达雅族的陋俗虽已革除，但过去猎取的人头，有些仍保留于长屋之中。不过，猎头的陋俗毕竟已成过去，达雅人也正被文明社会同化。像那晚邀梁羽生跳舞的两个达雅族少女，就都在古晋最高级的“假日酒店”任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