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的“门房”,“校工”与“锅炉工” 人们熟知季羡林的散文,但这只是他的余兴,他的专业是印度学。年逾古稀之后,季羡林成了散文大家,倘若抽去他的专业,他的散文就不会有那么“厚”,倘若他不写散文,他的专业也不会有那么“厚”。那么,季羡林的专业和余兴比较,孰厚孰薄呢?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为二者已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我们评价一个人的学问,不用说,首先看他的专业。留德期间,季羡林选择的是梵文,这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只在研究佛典的时候有用。常人不会选择,选择者必然与佛有缘,信不信是一回事,缘不缘又是另一回事。当初,陈寅恪选择梵文,旨在钻研佛经和中印古代史,汤用彤与稍后的周一良情况与之仿佛。季羡林选择梵文,重点在印度古代语言,特别是佛教梵文,兼及印度佛教史、中国佛教史、中亚佛教史、印度古代文学、中印文化交流史。季羡林在学术领域的第一项成就,就是关于梵文本身的研究,这是他的博士及博士后论文。那时他年富力强,在德国十年,有九年是与梵文较劲,以他的天资天分,作出成绩也在情理之中。论文评价相当高,看得懂的却很少,只在小圈子流行。这很正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有几人能懂?我辈凡夫俗子,只要知道有这一门学问,有这样一个能人即行。七老八十之后,他在梵文研究方面又有所推进,这是迟到的成果,迟了整整四十年。懂得的依然不多,甚至越来越少,但这不影响他论文的价值,以及在印度学方面的地位,足证他老而弥坚,是当之无愧的梵文大师。而翻译印度的有关作品,如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优哩婆湿》,古典精粹《五卷书》,黛维夫人的《家庭中的泰戈尔》,蚁垤的《罗摩衍那》,以及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洛斯的《安娜·西洛斯短篇小说集》,则是他在专业受阻时的战略转移,设若把专业比作主峰,这些就是侧岭。前面说过,仅一部《罗摩衍那》,季羡林就稳踞翻译大师的宝座,何况还有其它。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季羡林得以重操专业,再作冯妇。他的第一项工程,就是玄奘《大唐西域记》的校注——应该说这是他的夙愿,本书第一章第二节指出,他一生用过的唯一笔名,就是“齐奘”——这是中国人最初,也最坎坷而辉煌的国际交流,研究却如敦煌学,一度让外国人走在了前面,季羡林既然是南亚所的所长,他有义务也有条件组织队伍攻坚,在整个工作中,他担任不挂名的主编,参与部分注释,并为全书写下洋洋十万字的前言(前言而达十万字,几乎与原文等长,可见用力之勤,钻研之深),多有发前人之所未覆,蹈前人之所未至。为了便于把这部真实版的“西游记”翻成英文,他又组织人把它译成白话。如今白话本早竣,英译本还有待高明。古稀之年的另一项工程,是吐火罗文A残卷《弥勒会见记》剧本的破译。为什么说破译?那是天书。吐火罗文也是一种死语言,死得比梵文更悲壮,更凄凉。传世的文献很少,懂得的人更少,全世界也数不出三五个。季羡林是其一,可怜的其一,濒危的其一。他在哥廷根跟西克教授学了这一手绝活,仅在初进北大写作《浮屠与佛》时牛刀小试,以后便一直弃而未用。不是不想,是没有机会。长期不用,学得的也几乎忘光。这时忽然从新疆出土了吐火罗文的残卷,国内无人能识,辗转相传,到达他的手里。你不是学习过这种语言么,半辈子闲置,也许上帝就让你显这一次,你与这种绝学的机缘就在这一次。倘你畏难,那么便连这一次仅有的机缘,也要失之交臂,人们只好去请教国外的专家,把荣耀写在他人的额上。季羡林咬咬牙,硬着头皮承接。这样说不是贬低,而是符合实际。毕竟已忘得差不多,毕竟又杂务缠身,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基础还在,雄心还在。他开始摸着石头过河,所有开创性的工作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交道打多了,他突然找到了破译的钥匙,原来这是《弥勒会见记》的剧本,而该剧有多种文本传世,拿其它的文本相对照,这难题不就好解决了吗!当然不会像在下说的这么容易,破译需要多语言多学问的功力,这就是为什么他行,而我辈不行。四十四张,八十八页的残卷,足足耗费了他数年光阴,最后才译成汉语。不会轰动,因为把所有吐火罗文研究者的巴掌声加起来,也制造不出震耳的分贝。但整个学术界又都听到了,缘于一种对学术和精神的敬仰。季羡林古稀之年着手的另一项工程,是《糖史》的写作。这是他的正事,未必是他的导师瓦尔德施米特所期待,却是他见了之后肯定要欣然颔首。外行如在下难免会问:“所谓糖史,无非指糖如何制造,又如何流通,一个普通人也会完成,值得他一个大学者亲自操刀吗?”这的确是外行话。高深的学问,并不在于题目有多大,而在于它揭示的意义有多深。糖,人们每天食用,习以为常,但是,又有几人注意到,考虑到,猜想到,就在这不起眼的糖的背后,却隐藏着一部十分复杂,而又十分具体生动的文化交流史呢?而又有几人能从这一件小事上,唤起“环球同此凉热”的意识,进而联合起来,共同着手解决一些威胁全人类生存的大问题呢?季羡林他看到了,他想到了,他作出了自己的努力,一部《糖史》,一写就是八十万字,他写出了胸中的积学,写出了良知、功力和境界。 让我们看一看季羡林是怎么做学问的,试以《糖史》为例。研究需要大量的资料,这些资料都散布在汗漫的古籍中,目前尚未输入电脑,他只能采用最原始,也最吃力的办法——找出原书,一行行,一句句地浏览,砂里淘金,竭泽而渔。《糖史》分“国内”、“国际”和“结束语”三编,仅在“国内”编中,他选材涉及的范围,计包括正史、杂史、辞书、类书、科技书、农书、炼糖专著、本草和医书,兼佛典、僧传、敦煌卷子、方志、笔记、中外游记、地理著作、私人日记、各种杂著,以及梵文、巴利文及英德等西文著作,其阅读量之大,搜本穷源之艰,谁听了都要咋舌。季羡林写道: 我曾经从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四年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除了礼拜天休息外,每天来回跋涉五六里路跑一趟北大图书馆,风雨无阻,寒暑不辍。我面对汪洋浩瀚的《四库全书》和插架盈楼的书山书海,枯坐在那里,夏天要忍受三十五六摄氏度的酷暑,挥汗如雨,耐心地看下去。有时候偶尔碰到一条有用的资料,便欣喜如获至宝。但有时候也枯坐上半个上午,把白内障尚不严重的双眼累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找不到一条有用的材料,嗒然拖着疲惫的双腿,返回家来。经过了两年的苦练,我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能目下不是十行,二十行,而是目下一页,而遗漏率却小到几乎没有的程度。 季羡林是天才吗?我看不是,你见过有几个天才眉皓首还在和弱冠少年一样拼命?季羡林是大师吗?我看也不像,理由如前,你见过有几个大师在梳理羽毛、安享尊荣的年纪,还在摩拳擦掌,四面拓展,八方出击?要我说,嗨,他倒更像一位学界的“门房”、“校工”、“锅炉工”。 这位“门房大爷”晚年苦口婆心地反复呼吁:“西方不亮东方亮!”“中国通史必须重写!”“中国文学史必须重写!”“汉语语法的研究必须改弦更张,另起炉灶!”“美学研究必须根本转型!”“文艺理论要开辟新天地!”他坚守“门房”,什么该传,什么该达,什么该拦,他都有自己的,而且有相当部分已被时间证明是正确的主张。 这位“老校工”晚年担当的五十多个职务,无一不包含帮年轻人辟草莱,当向导,挑担子。他告诉你如何抓住一个问题终生不放,如何穷幽极微至纤无际地搜集资料,如何既要大胆假设,又要小心求证,如何讲究学术良心与道德,以及勤奋、才能与机遇的辩证关系,做学问与做人的诚恳态度,等等等等。他心仪胡适毕生奖掖后进,“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在这方面,他也是。举其特例:即便某些文革中整过他的人,以后只要有所求,他也一样乐得出手,帮助对方“提行李”。 至于说“锅炉工”,则是他终生不渝、一以贯之的本色。在终极意义上,季羡林的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给他生于斯、长于斯、服务于斯的社会输送光明,增添热量。 “至今八十如四十”,进入一生最辉煌的冲刺 忽忽就到了八十岁!没有预期,没有先兆。白居易诗云:“八十秦翁老不归,南宾太守乞寒衣。再三怜汝非他意,天宝遗民见渐稀。”白居易这里是说:老人家,太守我如此善待您,不为别的,只为像您这样经历过几代先王的寿星,天下没有几个了啊!而今眼睛一眨,自个儿居然也活到了这把年纪;更邪门的,因为摆脱了行政事务,不仅没显颓象,精神反而比以前更健旺,更抖擞! 季羡林尝谓胸无大志,包括年龄在内。此说并非矫情,有事实摆在那儿:寿命据考是有家族基因遗传的,他的父亲,按季羡林的年龄推算,只活了三十大几,母亲,勉强活个四十来岁,因此,他把上限定在五十岁,已经算是高指标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恍如一场春梦,而立过了是不惑,不惑过了是天命。还是那个白居易白乐天的诗:“鬓发苍浪牙齿疏,不觉生年四十七,前去五十有几年,把镜照面心茫然。”你看,才四十七岁,就老成了什么样子,哪有一点“乐天”的意味!而季羡林五十之年,正值一九六一,是所谓“三年困难时期”的末尾。人们刚刚经历一场全国性的大饥饿,挨不过而成为毙殍的,城乡多有。他嘛,无惊无险。一、因为小时候饿惯了,在德国期间又经历了一场极限的饥饿“马拉松”,以致有八年之久,完全失去了饱的感觉,“曾经沧海难为水”,比较起来,眼前这点困难,实在算不了什么;二、作为学部委员、一级教授,额外有一些特殊供应,再饿,也饿不到他。如是听闻,那期间,季羡林还曾把每月特供的两斤猪肉,拿去支援其他更为腹中空虚的同志。这说的是生活。写作上,那一年,他发表了七篇文章,比较既往,算得大丰收了。难怪他后来回忆,说天命之年,是他一生精神面貌最好的时期,不知不觉冲破了原定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