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学历史 清·皮锡瑞 ●一、经学开辟时代 凡学不考其源流,莫能通古今之变;不别其得失,无以获从入之途。古来国运有盛衰,经学亦有盛衰;国统有分合,经学亦有分合。历史具在,可明征也。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孔子以前,不得有经;犹之李耳既出,始著五千之言;释迦未生,不传七佛之论也。《易》自伏羲画卦,文王重卦,止有画而无辞;(史迁、扬雄、王充皆止云文王重卦,不云作《卦辞》。)亦如《连山》、《归藏》止为卜筮之用而已。《连山》、《归藏》不得为经,则伏羲、文王之《易》亦不得为经矣。《春秋》,鲁史旧名,止有其事其文而无其义;亦如晋《乘》、楚《梼杌》止为记事之书而已。晋《乘》、楚《梼杌》不得为经,则鲁之《春秋》亦不得为经矣。古《诗》三千篇,《书》三千二百四十篇,虽卷帙繁多,而未经删定,未必篇篇有义可为法戒。《周礼》出山岩屋壁,汉人以为渎乱不验,又以为六国时人作,未必真出周公。《仪礼》十七篇,虽周公之遗,然当时或不止此数而孔子删定,或并不及此数而孔子增补,皆未可知。观“孺悲学士丧礼于孔子,《士丧礼》于是乎书”,则十七篇亦自孔子始定;犹之删《诗》为三百篇,删《书》为百篇,皆经孔子手定而后列于经也。《易》自孔子作《卦爻辞》、(《史记·周本纪》不言文王作《卦辞》,《鲁世家》不言周公作《爻辞》,则《卦辞》、《爻辞》亦必是孔子所作。)《彖》、《象》、《文言》,阐发羲、文之旨,而后《易》不仅为占筮之用。《春秋》自孔子加笔削褒贬,为后王立法,而后《春秋》不仅为记事之书。此二经为孔子所作,义尤显著。汉初旧说,分明不误;东汉以后,始疑所不当疑。疑《易》有“盖取诸益”、“盖取诸噬嗑”,谓重卦当在神农前。疑《易》有“当文王与纣之事邪”,谓《卦爻辞》为文王作。疑《爻辞》有“箕子之明夷”、“王用亨于岐山”,谓非文王所作,而当分属周公。于是《周易》一经不得为孔子作;孔《疏》乃谓文王、周公所作为经,孔子所作为传矣。疑《左氏传》韩宣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有“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之言,谓周公作《春秋》。于是《春秋》一经不得为孔子作;杜预乃谓周公所作为旧例,孔子所修为新例矣。或又疑孔子无删《诗》、《书》之事,《周礼》、《仪礼》并出周公,则孔子并未作一书;章学诚乃谓周公集大成,孔子非集大成矣。 读孔子所作之经,当知孔子作《六经》之旨。孔子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晚年知道不行,退而删定《六经》,以教万世。其微言大义实可为万世之准则。后之为人君者,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国;所谓“循之则治,违之则乱。”后之为士大夫者,亦必遵孔子之教,乃足以治一身;所谓“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此万世之公言,非一人之私论也。孔子之教何在?即在所作《六经》之内。故孔子为万世师表,《六经》即万世教科书。惟汉人知孔子维世立教之义,故谓孔子为汉定道,为汉制作。当时儒者尊信《六经》之学可以治世,孔子之道可为弘亮洪业、赞扬迪哲之用。朝廷议礼、议政,无不引经;公卿大夫士吏,无不通一艺以上。虽汉家制度,王霸杂用,未能尽行孔教;而通经致用,人才已为后世之所莫逮。盖孔子之以《六经》教万世者,稍用其学,而效已著明如是矣。自汉以后,闇忽不章。其尊孔子,奉以虚名,不知其所以教万世者安在;其崇经学,亦视为故事,不实行其学以治世。特以历代相承,莫之敢废而已。由是古义茫昧,圣学榛芜。孔子所作之《易》,以为止有《十翼》;则孔子于《易》,不过为经作传,如后世笺注家。陈抟又杂以道家之图书,乃有伏羲之《易》、文王之《易》加于孔子之上,而《易》义大乱矣。孔子所定之《诗》、《书》,以为并无义例;则孔子于《诗》、《书》,不过如昭明之《文选》、姚铉之《唐文粹》,编辑一过,稍有去取。王柏又作《诗疑》、《书疑》,恣意删改,使无完肤,而《诗》、《书》大乱矣。孔子所作之《春秋》,以为本周公之凡例;则孔子于《春秋》,不过如《汉书》之本《史记》、《后汉书》之本《三国志》,钞录一过,稍有增损。杜《注》、孔《疏》又不信一字褒贬,概以为阙文疑义;王安石乃以《春秋》为断烂朝报,而《春秋》几废矣。凡此皆由不知孔子作《六经》教万世之旨,不信汉人之说,横生臆见,诋毁先儒。始于疑经,渐至非圣。或尊周公以压孔子,(如杜预之说《春秋》是。)或尊伏羲、文王以压孔子,(如宋人之说《易》是。)孔子手定之经,非特不用以教世,且不以经为孔子手定,而属之他人。经学不明,孔教不尊,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故必以经为孔子作,始可以言经学;必知孔子作经以教万世之旨,始可以言经学。 孔子以前,未有经名,而已有经说,具见于《左氏内外传》。《内传》所载元亨利贞之解,黄裳元吉之辨,夏后之九功九歌,文武之九德七德,《虞书》数舜功之四凶十六相,以及《外传》之叔向、单穆公、闵马父、左史倚相、观射父、白公子张诸人,或释《诗》,或征礼,(详见王应麟《困学纪闻》。)非但比汉儒故训为古,且出孔子删订以前。惟是《左氏》浮夸,未必所言尽信。穆姜明随卦之义,何与《文言》尽符;季札在正乐之前,岂能雅颂得所。(《困学纪闻》引“克己复礼”“出门如宾”二条,云:“左氏粗闻阙里绪言,每每引用,而辄有更易。穆姜于随举《文言》,亦此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见《左氏昭》十二年。《周礼》外史掌《三坟》、《五典》之书;郑《注》“楚灵王所谓《三坟》、《五典》。”据此,则《三坟》、《五典》乃《书》之类。伪孔安国《尚书传序》曰:“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邱》。”其解《三坟》、《五典》,本于郑《注》;《八索》、《九邱》,本于马融。据其说,则《八索》乃《易》之类。皆无明据,可不深究。今所传惟《帝典》;(伏生传《尚书》止有《尧典》,而《舜典》即在内;盖二帝合为一书,故《大学》称《帝典》。)而宋人伪作《三坟书》。若夫伏羲十言,义著消息;神农并耕,说传古初。黄帝、颛顼之道,具在丹书;少皋纪官之名,创于白帝。洪荒已远,文献无征;有裨博闻,无关闳旨。(惟伏羲十言之教,于八卦之外,增消、息二字,郑、荀、虞《易》皆本之以立说。) 《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文献通考》应氏曰:“乐正崇四术以训士,则先王之《诗》、《书》、《礼》、《乐》其设教固已久。《易》虽用于卜筮,而精微之理非初学所可语;《春秋》虽公其记载,而策书亦非民庶所得尽窥。故《易象》、《春秋》,韩宣子适鲁始得见之。则诸国之教未必尽备六者。盖自夫子删定赞修笔削之余,而后传习滋广,经术流行。”案应氏之说近是而未尽也。文王重六十四卦,见《史记·周本纪》,而不云作《卦辞》;《鲁周公世家》亦无作《爻辞》事。盖无文辞,故不可以教士。若当时已有《卦爻辞》,则如后世御纂、钦定之书,必颁学官以教士矣。观乐正之不以《易》教,知文王、周公无作《卦爻辞》之事。《春秋》,国史相传,据事直书,有文无义,故亦不可以教士。若当时已有褒贬笔削之例,如朱子《纲目》有《发明》、《书法》,亦可以教士矣。观乐正之不以《春秋》教,知周公无作《春秋》凡例之事。《论衡须颂篇》曰:“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匡衡上疏曰:“孔子论《诗》,以《关雎》为首。”张超《诮青衣赋》曰:“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孔氏大之,列冠篇首。”是汉人以为《诗》、《书》皆孔子所定,而《易》与《春秋》更无论矣。 孔子出而有经之名。《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始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然篇名《经解》,而孔子口中无经字。《庄子·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孔子始明言经。或当删定《六经》之时,以其道可常行,正名为经。又《庄子·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经典释文》“说者云:《诗》、《书》、《礼》、《乐》、《易》、《春秋》,又加《六纬》,合为十二经也。一说云:《易》上、下经并《十翼》,为十二。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经也。”三说不同,皆可为孔子时正名为经之证。经名正,而惟皇建极,群下莫不承流;如日中天,众星无非拱向矣。龚自珍曰:“仲尼未生,先有《六经》;仲尼既生,自明不作;仲尼曷尝率弟子使笔其言以自制一经哉!”如龚氏言,不知何以解夫子之作《春秋》。是犹惑于刘歆、杜预之说,不知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之义也。 《六经》之外,有《孝经》,亦称经。《孝经纬钩命诀》“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又曰:“《春秋》属商,《孝经》属参。”是孔子已名其书为《孝经》。其所以称经者,《汉书艺文志》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郑注《孝经序》曰:“《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为百行之首;经者,不易之称。”郑注《中庸》“大经大本”曰:“大经谓《六艺》,而指《春秋》也;大本,《孝经》也。”汉人推尊孔子,多以《春秋》、《孝经》并称。《史晨奉祀孔子庙碑》云:“乃作《春秋》,复演《孝经》。”《百石卒史碑》云:“孔子作《春秋》,制《孝经》。”盖以《诗》、《书》、《易》、《礼》为孔子所修,而《春秋》、《孝经》乃孔子所作也。郑康成《六艺论》云:“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据郑说,是《孝经》视诸经为最要,故称经亦最先。魏文侯已有《孝经传》,是作传者亦视诸经为先,与子夏《易传》同时矣。二书,《艺文志》皆不载。 删定《六经》之旨,见于《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述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据此,则孔子删定《六经》,《书》与《礼》相通,《诗》与《乐》相通,而《礼》、《乐》又相通。《诗》、《书》、《礼》、《乐》教弟子三千,而通六艺止七十二人;则孔门设教,犹乐正四术之遗,而《易》、《春秋》非高足弟子莫能通矣。 《史记》以《春秋》别出于后,云:“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罪丘者亦以《春秋》。’”案《史记》以《春秋》别出于后,而解说独详,盖推重孔子作《春秋》之功比删订诸经为尤大,与孟子称孔子作《春秋》比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相似。其说《春秋》大义,亦与《孟子》、《公羊》相合,知有据鲁、亲周、故殷之义,则知《公羊》家三科九旨之说未可非矣。知有绳当世贬损之文,则知《左氏》家经承旧史、史承赴告之说不足信矣。知有后世知丘罪丘之言,则知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者,尤大谬矣。(程子曰:“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至于经世之大法,则不知也。”切中汉以后说春秋之失。) ●二、经学流传时代 经名昉自孔子,经学传于孔门。《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之后,儒分为人,有子张氏、子思氏、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公孙氏、乐正氏之儒。”陶潜《圣贤群辅录》云:“颜氏传《诗》,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疏通致远之儒;漆雕氏传《礼》,为恭俭庄敬之儒;仲良氏传《乐》,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属辞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洁静精微之儒。”诸儒皆不传,无从考其家法;可考者,惟卜氏子夏。洪迈《容斋随笔》云:“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诸经独有书。虽传记杂言未可尽信,然要为与他人不同矣。于《易》则有《传》。于《诗》则有《序》。而《毛诗》之学,一云:子夏授高行子,四传而至小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五传而至大毛公。于《礼》则有《仪礼丧服》一篇,马融王肃诸儒多为之训说。于《春秋》所云不能赞一辞,盖亦尝从事于斯矣。公羊高实受之于子夏。榖梁赤者,《风俗通》亦云子夏门人。于《论语》,则郑康成以为仲弓、子夏等所撰定也。后汉徐防上疏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斯其证云。”朱彝尊《经义考》云:“孔门自子夏兼通《六艺》而外,若子木之受《易》,子开之习《书》,子舆之述《孝经》,子贡之问《乐》,有若、仲弓、闵子骞、言游之撰《论语》;而传《士丧礼》者,实孺悲之功也。” 《韩非子》言八儒有颜氏;孔门弟子,颜氏有八,未必即是子渊。八儒有子思氏;《子思》二十三篇列《汉志》儒家,今亡。沈约谓《礼记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然则《坊记》、《表记》、《缁衣》之“子言之”、“子曰”,或即子思子之言,故中有引《论语》一条。后人以此疑非孔子之言;解此,可无疑矣。诸篇引《易》、《书》、《诗》、《春秋》,皆可取证古义。刘瓛以《缁衣》为公孙尼子所作,沈约以《乐记》取《公孙尼子》,或即八儒之公孙氏欤?《曾子》十八篇,《汉志》列儒家,今存十篇于《大戴礼记》中:《曾子立事》弟一,《曾子本孝》弟二;《曾子立孝》弟三,《曾子大孝》弟四,《曾子事父母》弟五,《曾子·制言上》弟六,《曾子制言中》弟七,《曾子·制言下》弟八,《曾子·疾病》弟九,《曾子·天员》弟十。中引经义,皆极纯正;《天员篇》尤足见大贤之学无不通云。“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员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上首之谓员,下首之谓方。如诚天员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据曾子说,谓员谓方,谓其道,非谓其形。方员同积,员者不能掩方之四角。今地为天所掩,明地在天中。天体浑员,地体亦员,与地球之说合。《周髀算经》、《黄帝内经》皆言地员,非发自西人也。 《史记·儒林传》曰:“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赵岐谓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今考其书,实于《春秋》之学尤深。如云“《春秋》,天子之事”、“其义则丘窃取”之类,皆微言大义。惜孟子《春秋》之学不传。《群辅录》云乐正氏传《春秋》,不知即孟子弟子乐正克否。其学亦无可考。惟荀卿传经之功甚巨。《释文序录》《毛诗》,一云:“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则《毛诗》为荀子所传。《汉书楚元王交传》“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同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之门人。”《鲁诗》出于申公,则《鲁诗》亦荀子所传。《韩诗》今存《外传》,引《荀子》以说《诗》者,四十有四,则《韩诗》亦与《荀子》合。《序录》“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则《左氏春秋》,荀子所传。《儒林传》云:“瑕丘江公受《榖梁春秋》及《诗》于鲁申公。”申公为荀卿再传弟子,则《榖梁春秋》亦荀子所传。《大戴曾子立事篇》载《荀子修身》、《大略》二篇文,《小戴乐记》、《三年问》、《乡饮酒义篇》载《荀子·礼论》、《乐论》篇文,则二戴之《礼》亦荀子所传。刘向称荀卿善为《易》,其义略见《非相》、《大略》二篇。是荀子能传《易》、《诗》、《礼》、《乐》、《春秋》,汉初传其学者极盛。 五三《六经》载籍,(见司马相如《封禅书》。五三谓五帝三王,)定自尼山;七十二子支流,分于战国。馯臂子弓之传《易》,实授兰陵;(《荀子》书称仲尼、子弓,或即传《易》之馯臂子弓。)高行、孟仲之言《诗》,(传《毛诗》之高行子孟仲子当即《孟子书》所载者。)或师邹峄。《王制》在赧王之后,说本郑君;《周官》为六国之书,论原何氏。凡今古学之两大派,皆鲁东家之三四传。(《王制》为今学大宗,《周官》为古学大宗。郑君欲和同今古文,以《王制》为殷制,《周官》为周制,调停其说。)虽云枝叶扶疏,实亦波澜莫二。是以文侯贵显,能言大学明堂;蒙吏荒唐,解道《诗》、《书》、《礼》、《乐》。秦廷议礼,援天子七庙之文;(见《秦始皇本纪》。)《汲冢》纪年,仿《春秋》一王之法。良田祖龙肆虐,博士尚守遗书;获麟成编,西河能传旧史。当时环堵之士,遁世之徒,崎岖戎马之间,展转纵横之际,惜年代绵邈,姓氏湮沦;如《公羊》有沈子、司马子、北宫子、鲁子、高子六人,《榖梁》有沈子、尸子二人,皆独抱遗经,有功后学者。 墨子之引《书传》,每异孔门;吕氏之著《春秋》,本殊周制。其时九流竞胜,诸子争鸣;虽有古籍留遗,并非尼山手订。引《书》间出百篇之外,引《诗》或在三千之中,但可胪为异闻,不当执证经义。万章之问井廪,难补《舜典》逸文;郑君之注南风,不取《尸子》杂说。诬伊尹以婴戮,据周公之出奔,疑皆处士横议之词,流俗传闻之训。虽《魏史》出安釐之世,蒙恬见未焚之书,而义异常经,说难凭信。此其授受,本别参商;惜乎辞辟,未经邹孟。宜有别裁之识,乃无泥古之讥。(《竹书》所云:尧幽囚,益干启位,太申杀伊尹,与咸邱蒙之说何异?蒙恬言周公奔楚;亦战国人之说。恬非经师,虽古,不足信也。) 秦政晚谬,乃致燔烧;汉高宏规,未遑庠序。而叔孙生、伏生皆博士故宫,杜田生、申公亦先朝旧学;摭拾秦灰之后,宝藏汉壁之先;岂但礼器归陈,弦歌怀鲁?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曰:“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但有《易》卜,未有他书。至孝惠之时,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胄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朝之儒,惟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读之。故诏书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悯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案歆欲兴古文,故极诋今学,所说不无过当,而亦可见汉初传经之苦心。 孔子所定谓之经;弟子所释谓之传,或谓之记;弟子展转相授谓之说。惟《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乃孔子所手定,得称为经。如释家以佛所说为经,禅师所说为律论也。《易》之《系辞》,《礼》之《丧服》,附经最早;而《史记》称《系辞》为传,以《系辞》乃弟子作,义主释经,不使与正经相混也;《丧服传》,子夏作,义主释礼,亦不当与丧礼相混也。《论语》记孔子言而非孔子所作,出于弟子撰定,故亦但名为传;汉人引《论语》多称传。《孝经》虽名为经,而汉人引之亦称传,以不在六艺之中也。汉人以《乐经》亡,但立《诗》、《书》、《易》、《礼》、《春秋》五经博士,后增《论语》为六,又增《孝经》为七。唐分三《礼》、三《传》,合《易》、《书》、《诗》为九。宋又增《论语》、《孝经》、《孟子》、《尔雅》为十三经。皆不知经传当分别,不得以传记概称为经也。(《易》之《系辞》即卦爻辞;今之《系辞》乃《系辞》传,盖商瞿诸人所作,故其中明引子曰。《释文》,王肃本有传字。《史记》引《系辞》,谓之《易大传》。) ●三、经学昌明时代 《史记·儒林传》曰:“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申公传曰:“申公者,鲁人也。……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疑者则阙不传。……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辕固生传曰:“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韩婴传曰:“韩生者,燕人生。孝文帝时,为博士。……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其归一也。……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传言《诗》,止有鲁、齐、韩三家,而无《毛诗》。伏生传曰:“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传言《尚书》,止有伏生;虽乃孔氏古文,而不云安国作传。高堂生传曰:“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传言《礼》,止有《仪礼》,而无周官。田何传曰:“自鲁商瞿受《易》孔子,……传……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传言《易》,止有杨何,而无费氏古文。董仲舒传曰:“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胡毋生传曰:“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齐之为《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瑕丘江生为《榖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传言《春秋》,唯《公羊董》、胡二家;略及《榖梁》,而不言左氏。史迁当时盖未有《毛诗》、《古文尚书》、《周官》、《左氏》诸古文家也。经学至汉武始昌明,而汉武时之经学为最纯正。 《困学纪闻》“后汉翟酺曰:‘文帝始置一经博士。’考之汉史,文帝时,申公、韩婴以《诗》为博士,五经列于学官者,唯《诗》而已。景帝以辕固生为博士,而余经未立。武帝建元五年春,初置五经博士。《儒林传》赞曰:‘武帝立五经博士,《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立五经而独举其四,盖《诗》已立于文帝时,今并《诗》为五也。”案《史记儒林传》,董仲舒、胡毋生皆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则景帝已立《春秋》博士,不止《诗》一经矣。特至武帝,五经博士始备。此昌明经学一大事,而《史记》不载;但云:“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者,……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第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此汉世明经取士之盛典,亦后世明经取士之权舆。史称之曰:“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方苞谓古未有以文学为官者,诱以利禄,儒之途通而其道亡。案方氏持论虽高,而三代以下既不尊师,如汉武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已属旷世一见之事。欲兴经学,非导以利禄不可。古今选举人才之法,至此一变,亦势之无可如何者也。 刘歆称先师皆出于建元之间;自建元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据《儒林传》赞:《书》、《礼》、《易》、《春秋》四经,各止一家;惟《诗》之鲁、齐、韩,则汉初已分;申公、辕固、韩婴,汉初已皆为博士。此三人者,生非一地,学非一师,《诗》分立鲁、齐、韩三家,此固不得不分者也。其后五经博士分为十四:《易》立施、孟、梁丘、京四博士;《书》立欧阳、大小夏侯三博士;《诗》立鲁、齐、韩三博士;《礼》立大小戴二博士;《春秋》立严、颜二博士;共为十四。《后汉儒林传》云:“《诗》,齐、鲁、韩、毛。”则不止十四,而数共十五矣。《儒林传》明云:“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是汉时《毛诗》不立学。《日知录》以为衍一“毛”字,考订甚确。汉人治经,各守家法;博士教授,专主一家。而诸家中,惟鲁、齐、韩《诗》本不同师,必应分立;若施雠、孟喜、梁丘贺同师田王孙,大小夏侯同出张生,张生与欧阳生同师伏生,夏侯胜、夏侯建又同出夏侯始昌,戴德、戴圣同师后仓,严彭祖、颜安乐同师眭孟,皆以同师共学而各颛门教授,不知如何分门,是皆分所不必分者。 汉人最重师法。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毋敢出入;背师说即不用。师法之严如此。而考其分立博士,则有不可解者。汉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独守遗经,不参异说,法至善也。《书》传于伏生,伏生传欧阳,立欧阳已足矣。二夏侯出张生,而同原伏生;使其学同,不必别立;其学不同,是背师说,尤不应别立也。试举《书》之二事证之。伏生《大传》以大麓为大麓之野,明是山麓;《史记》以为山林,用欧阳说;《汉书于定国传》以为大录,用大夏侯说,是大夏侯背师说矣。伏生《大传》以孟侯为迎侯,《白虎通·朝聘篇》用之;而《汉书·地理志》,周公封弟康叔,号曰孟侯,用小夏侯说,是小夏侯背师说矣。小夏侯乃大夏侯从子,从之受学,而谓大夏侯疏略难应敌;大夏侯亦谓小夏侯破碎大道。是小夏侯求异于大夏侯,大夏侯又求异于欧阳,不守师传,法当严禁,而反为之分立博士,非所谓“大道多歧亡羊”者乎?《史记》云:“言《易》者本于杨何。”立《易》,杨已足矣;施、孟、梁丘师田王孙,三人学同,何分颛门;学如不同,必有背师说者。乃明知孟喜改师法,不用,后又为立博士,此何说也。京房受《易》焦延寿而讬之孟氏,孟氏弟子不肯,皆以为非,而亦为立博士,又何说也。施、孟、梁丘,今不可考;惟京氏犹存其略。飞伏、世应,多近术数,是皆立所不当立者。二戴、严、颜不当分立,亦可以此推之。 刘歆《移太常博士书》曰:“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皇帝犹复广立《榖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何则?与其过废也,宁过而存之。”《汉书儒林传》赞曰:“初《书》唯有欧阳、《礼》后、《易》杨、《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复立大小夏侯《尚书》、大小戴《礼》、施、孟、梁丘《易》、榖梁《春秋》。至元帝世,复立京氏《易》。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案二说于汉立博士,叙述略同,施、孟、梁丘先后少异,刘歆欲立古文诸经,故以增置博士为例。然义已相反,安可并置;既知其过,又何必存;与其过存,无宁过废。强词饰说,宜博士不肯置对也。博士于宣、元之增置,未尝执争;独于歆所议立,力争不听。盖以诸家同属今文,虽有小异,尚不若古文乖异之甚。然防微杜渐,当时已少深虑。范升谓:“近有司请置京氏《易》博士,群下执事莫能据正。京氏既立,费氏怨望。《左氏春秋》复以比类,亦希置立。京、费已行,次复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驺、夹。如今左氏、费氏得置博士,高氏、驺、夹五经奇异,并复求立。”据范氏说,可见汉时之争请立学者,所见甚陋,各怀其私。一家增置,余家怨望;有深虑者,当豫绝其萌,而不可轻开其端矣。平帝时,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王莽、刘歆所为,尤不足论。光武兴,皆罢之。此数经,终汉世不立。赵岐《孟子题辞》云:“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案宋以后以《易》、《书》、《诗》、三《礼》、三《传》及《论语》、《孝经》、《孟子》、《尔雅》为十三经,如赵氏言,则汉初四经已立学矣。后世以此四经并列为十三经,或即赵氏之言启之。但其言有可疑者,《史记》、《汉书儒林传》皆云:“文帝好刑名,博士具官未有进者。”既云具官,岂复增置;五经未备,何及传记。汉人皆无此说,惟刘歆《移博士书》有孝文时诸子传说立于学官之语,赵氏此说当即本于刘歆,恐非实录。 刘歆《移博士书》又曰:“鲁共王得古文,《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而诋博士“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为不传《春秋》。”案此乃前汉经师不信古文之明证也。以《尚书》为备,即王充《论衡》云:“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曰(疑北字误)斗与七宿。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是也。”《尚书》百篇,其序略见《史记》;伏生传篇止二十九,汉人以为即此已足,故有配斗与二十八宿之说。若《逸书》十六篇,其目见于马、郑所传,绝无师说。马、郑本出杜林,未知即刘歆所云孔壁古文否。伪孔篇目,与马、、郑又不符,其伪更不待辨。谓《左氏》为不传《春秋》,即范升云:“《左氏》不祖孔子,而出于丘明,师徒相传又无其人”是也。(《释文序录》,左丘明作传授曾申,递传至张苍、贾谊,传授如此分明,何得谓相传无人。而范升云云,足见《序录》乃后出之说,汉人所未见也。)《史记》称《左氏春秋》,不称《春秋左氏传》,盖如《晏子春秋》、《吕氏春秋》之类,别为一书,不依傍圣经。《汉书》刘歆传曰:“初《左氏传》多古字古言,学者传训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据歆传,刘歆以前,《左氏》传文本不解经,故博士以为《左氏》不传《春秋》。近人刘逢禄以为《左氏》凡例书法皆刘歆窜入者,由《史》、《汉》之说推之也。《汉书艺文志》曰:“鲁共王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皆古字也。”据此,则共王得孔壁古文,不止《逸礼》、《尚书》,并有《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论语》古二十一篇,《孝经》古孔氏一篇,皆明见《艺文志》。《志》于《礼》但云:《礼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当作十七篇,即今《仪礼》。)《记》百三十一篇,无《礼记》;而今之《礼记》亦无今古文之分。《志》云《礼记》,即《礼古经》与《记》。《仪礼》有今古文之别;郑注云:“古文作某,今文作某”是也。郑以《古论语》校《鲁论》,见《经典释文》,云:“鲁读某为某,今从古。”《孝经》古孔氏,许慎尝遣子冲上《说文》,并上其古文说。桓谭《新论》以为今异者四百余字。其书亡不可考。隋刘炫伪作《古文孝经》,唐、宋人多惑之。浅人但见古文二字,即为所震,不敢置议,不知前汉经师并不信古文也。 两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传岐阳石鼓及《说文》所载古文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凡文字必人人尽识,方可以教初学。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史记儒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乃就《尚书》之古今文字而言。而鲁、齐、韩《诗》,《公羊春秋》,《史记》不云今文家也。至刘歆始增置《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氏春秋》。既立学官,必创说解。后汉卫宏、贾逵、马融又递为增补,以行于世,遂与今文分道扬镳。许慎《五经异义》有《古尚书说》、《今尚书》夏侯欧阳说,《古毛诗》说、《今诗》韩鲁说,《古周礼》说、《今礼》戴说,《古春秋》左氏说、《今春秋》公羊说,《古孝经》说、《今孝经》说,皆分别言之,非惟文字不同,而说解亦异矣。 治经必宗汉学,而汉学亦有辨。前汉今文说,专明大义微言;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章句训诂不能尽餍学者之心,于是宋儒起而言义理。此汉、宋之经学所以分也。惟前汉今文学能兼义理训诂之长。武、宣之间,经学大昌,家数未分,纯正不杂,故其学极精而有用。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当时之书,惜多散失。传于今者,惟伏生《尚书大传》,多存古礼,与《王制》相出入,解《书》义为最古;董子《春秋繁露》,发明《公羊》三科九旨,且深于天人性命之学;《韩诗》仅存《外传》,推演诗人之旨,足以证明古义。学者先读三书,深思其旨,乃知汉学所以有用者在精而不在博,将欲通经致用,先求大义微言,以视章句训诂之学,如刘歆所讥“分文析义,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者,其难易得失何如也。(古文学出刘歆,而古文训诂之流弊先为刘歆所讥,则后世破碎支离之学,又歆所不取者。) 太史公书成于汉武帝时经学初昌明、极纯正时代,间及经学,皆可信据。云“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则以《序卦》、《杂卦》为孔子作者非矣。云“文王囚于里,重八卦为六十四卦”,则以为伏羲重卦,又以为神农,以为夏禹者,皆非矣。云“伏生独得二十九篇”,则二十九篇外无师传矣。其引《书》义,以大麓为山麓,旋机玉衡为北斗,文祖为尧太祖,丹朱为允子朱,二十二人中有彭祖,“夔曰”八字实为衍文,《般庚》作于小辛之时,《微子》非告比干、箕子,《君奭》为居摄时作,《金縢》在周公薨后,《文侯之命》乃命晋重,鲁公《费誓》初代守国。凡此故实,具有明征,则后人臆解《尚书》,变乱事实者,皆非矣。云“《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合《韶》、《武》雅颂之音”,则朱子以为淫人自言,王柏以为杂有郑、卫者,非矣。既云“《关雎》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而又云“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仁义陵迟,《鹿鸣》刺焉。”本《鲁诗》,以《关雎》、《鹿鸣》为陈古刺今,则毛、郑以下皆以《关雎》属文王,又以为后妃求淑女,非矣。云“正考父善宋襄公,作《商颂》”,则毛、郑以为正考父得《商颂》于周太师,非矣。云“《春秋》笔削,子夏不能赞一辞”,则杜预以为“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者,非矣。云“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于后别出鲁君子左丘明云云,则知丘明不在弟子之列,亦未尝口受传指,荀崧以为孔子作《春秋》,丘明造膝亲受者,非矣。荀悦《申鉴》曰:“仲尼作经,本一而已;古今文不同,而皆自谓真本经。古今先师,义一而已;异家别说,而皆自谓真本说。”案今古文皆述圣经,尊孔教,不过文字说解不同而已;而其后古文家之横决,则有不可训者。《左氏》昭二年传:“韩宣子来聘,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夫鲁《春秋》即孟子与《乘》、《梼杌》并称者,止有其事其文而无其义。既无其义,不必深究;而杜预据此孤证,遂以传中五十凡例皆出周公,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乃为孔子新例。如此,则周公之例多,孔子之例少;周公之功大,孔子之功小。夺尼山之笔削,上献先君;饰冢宰之文章,下诬后圣。故唐时以周公为先圣,孔子为先师;孔子止配享周公,不得南面专太牢之祭。刘知几《史通惑经》、《申左》极诋《春秋》之略,不如《左氏》之详。非圣无法,并由此等谬说启之。孔疏云:“先儒之说《春秋》者多矣,皆以丘明作传,说仲尼之经,凡与不凡无新旧之例。”据此,则杜预以前未有云周公作凡例者。陆淳曰:“按其传例云: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然则周公先设弑君之义乎?”駮难极明,杜之谬说不待辨矣。若《易》象则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孔子系辞,故曰“《易》历三圣。”而郑众、贾逵、马融等皆以为周公作《爻辞》,或亦据韩宣子之说,与《易》历三圣不合矣。刘歆以《周官》为周公致太平之迹;《周礼》一书遂巍然为古文大宗,与今文抗衡;周公亦遂与孔子抗衡,且驾孔子而上之矣。太史公曰:“言六艺者,折衷于孔子。”徐防曰:“《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六经皆孔子手订,无有言周公者。作《春秋》尤孔子特笔,自孟子及两汉诸儒,皆无异辞。孟子以孔子作《春秋》比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驱猛兽;又引孔子其义窃取之言,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后;足见孔子功继群圣,全在《春秋》一书。尊孔子者,必遵前汉最初之古义,勿惑于后起之歧说。与其信杜预之言,降孔子于配享周公之列;不如信孟子之言,尊孔子以继禹、周公之功也。 ●四、经学极盛时代 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其所以极盛者,汉初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孙弘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元帝尤好儒生,韦、匡、贡、薛,并致辅相。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青紫拾芥之语,车服稽古之荣。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以累世之通显,动一时之羡慕。后汉桓氏代为师傅;杨氏世作三公。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汉武开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继其轨。经学所以极盛者,此其一。武帝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昭帝增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好儒,能通一经者皆复。数年,以用度不足,更为设员千人,郡国置五经百石卒史。成帝增弟子员三千人。平帝时,增元士之子得受业如弟子,勿以为员。岁课甲乙丙科,为郎中、太子舍人、文学掌故。后世生员科举之法,实本于此。经生即不得大用,而亦得有出身,是以四海之内,学校如林。汉末太学诸生至三万人,为古来未有之盛事。经学所以极盛者,又其一。 汉崇经术,实能见之施行。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孔教已定于一尊矣。然武帝、宣帝皆好刑名,不专重儒。盖宽饶谓以法律为《诗》、《书》,不尽用经术也。元、成以后,刑名渐废。上无异教,下无异学。皇帝诏书,群臣奏议,莫不援引经义,以为据依。国有大疑,辄引《春秋》为断。一时循吏多能推明经意,移易风化,号为以经术饰吏事。汉治近古,实由于此。盖其时公卿大夫士吏未有不通一艺者也。后世取士偏重文辞,不明经义;为官专守律例,不引儒书。既不用经学,而徒存其名;且疑经学为无用,而欲并去其实。观两汉之已事,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孔子道在《六经》,本以垂教万世;惟汉专崇经术,犹能实行孔教。虽《春秋》太平之义,《礼运》大同之象,尚有未逮;而三代后政教之盛,风化之美,无有如两汉者。降至唐、宋,皆不能及。尊经之效,已有明征。若能举太平之义、大同之象而实行之,不益见玄圣缀学立制真神明之式哉?此顾炎武所云“光武、明、章果有变齐至鲁之功,而惜其未纯乎道”也。 汉有一种天人之学而齐学尤盛。《伏传》五行,《齐诗》五际,《公羊春秋》多言灾异,皆齐学也。《易》有象数占验,《礼》有明堂阴阳,不尽齐学,而其旨略同。当时儒者以为人主至尊,无所畏惮,借天象以示儆,庶使其君有失德者犹知恐惧修省。此《春秋》以元统天、以天统君之义,亦《易》神道设教之旨。汉儒藉此以匡正其主。其时人主方崇经术,重儒臣,故遇日食地震,必下诏罪己,或责免三公。虽未必能如周宣之遇灾而惧,侧身修行,尚有君臣交儆遗意。此亦汉时实行孔教之一证。后世不明此义,谓汉儒不应言灾异,引谶纬,于是天变不足畏之说出矣。近西法入中国,日食、星变皆可豫测,信之者以为不应附会灾祥。然则,孔子《春秋》所书日食、星变,岂无意乎?言非一端,义各有当,不得以今人之所见轻议古人也。 汉儒言灾异,实有征验。如昌邑王时,夏侯胜以为久阴不雨,臣下有谋上者,而应在霍光。昭帝时,眭孟以为有匹夫为天子者,而应在宣帝。成帝时,夏贺良以为汉有再受命之祥,而应在光武。王莽时谶云:“刘秀当为天子”,尤为显证。故光武以赤伏符受命,深信谶纬。五经之义,皆以谶决。贾逵以此兴《左氏》,曹褒以此定汉礼。于是五经为外学,七纬为内学,遂成一代风气。光武非愚闇妄信者,实以身试有验之故。天人本不相远,至诚可以前知。解此,则不必非光武,亦不必非董、刘、何、郑矣。且纬与谶有别。孔颖达以为“纬候之书,伪起哀、平”。其实不然。《史记赵世家》云:“秦谶于是出。”《秦本纪》云:“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皆谶文。图谶本方士之书,与经义不相涉。汉儒增益秘纬,乃以谶文牵合经义。其合于经义者近纯,其涉于谶文者多駮。故纬,纯駮互见,未可一概诋之。其中多汉儒说经之文:如六日七分出《易纬》,周天三百六十度四分度之一出《书纬》,夏以十三月为正云云出《乐纬》;后世解经,不能不引。三纲大义,名教所尊,而经无明文,出《礼纬含文嘉》。马融注《论语》引之,朱子注亦引之,岂得谓纬书皆邪说乎?欧阳修不信祥异,请删五经注疏所引谶纬;幸当时无从其说者。从其说,将使注疏无完书。其后魏了翁编《五经要义》,略同欧阳之说,多去实证而取空言。当时若删注疏,其去取必如《五经要义》,浮词无实,古义尽亡;即惠、戴诸公起于国朝,亦难乎其为力矣。 观汉世经学之盛衰而有感焉。《后汉书儒林传》曰:“光武中兴,爱好经术。建武五年,修起太学。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亲行其礼。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备法物之驾,盛清道之仪。坐明堂而朝群后,登灵台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尊事三老五更。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搢绅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其后复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以授其业。自期门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经》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学。济济乎!洋洋乎!盛于永平矣。”案永平之际,重熙累洽,千载一时,后世莫逮。至安帝以后,博士倚席不讲。顺帝更修黉宇,增甲乙之科。梁太后诏大将军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入学。自是游学增盛,至三万余生。古来太学人才之多,未有多于此者。而范蔚宗论之曰:“章句渐疏,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是汉儒风之衰,由于经术不重。经术不重,而人才徒侈其众多;实学已衰,而外貌反似乎极盛。于是游谈起太学,而党祸遍天下。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实自疏章句、尚浮华者启之。观汉之所以盛与所以衰,皆由经学之盛衰为之枢纽。然则,立学必先尊经;不尊经者,必多流弊。后世之立学者可以鉴矣。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议礼、制度、考文,皆以经义为本。后世右文之主,不过与其臣宴饮赋诗,追《卷阿》矢音之盛事,未有能讲经议礼者。惟汉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章帝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考详同异,连月乃罢;亲临称制,如石渠故事;顾命史臣,著为《通义》;为旷世一见之典。《石渠议奏》今亡,仅略见于杜佑《通典》。《白虎通义》犹存四卷,集今学之大成。十四博士所传,赖此一书稍窥崖略。国朝陈立为作《疏证》,治今学者当奉为瑰宝矣。章帝时,已诏高才生受《古文尚书》、《毛诗》、《榖梁》、《左氏春秋》,而《白虎通义》采古文说绝少,以诸儒杨终、鲁恭、李育、魏应皆今学大师也。灵帝熹平四年,诏诸儒正定五经,刊于石碑。蔡邕自书丹,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后儒晚学,咸取则焉。尤为一代大典。使碑石尚在,足以考见汉时经文。惜六朝以后,渐散亡,仅存一千九百余字于宋洪氏《隶释》。有《鲁诗》、小夏侯《尚书》、《仪礼》、《公羊春秋》、《鲁论语》,盖合《易》为六经。而五经外增《论语》,《公羊春秋》有传无经,汉时立学官本如此。宋蓬莱阁刻石又坏;今江西南昌、浙江绍兴两府学重刻,止有六百七十五字,与世传古文经字多不同。汉石经是隶书,非魏三体石经;是立于太学门外,非鸿都门。前人说者多误,详见杭世骏《石经考异》、冯登府《石经补考》。 王充《论衡》曰:“夫五经亦汉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义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义,稽合于律,无乖异者。然则,《春秋》,汉之经。孔子制作,垂遗于汉。”案王仲任以孔子制作垂遗于汉,此用《公羊春秋》说也。《韩敕碑》云:“孔子近圣,为汉定道。”《史晨碑》云:“西狩获麟,为汉制作。”欧阳修以汉儒为狭陋,孔子作《春秋》,岂区区为汉而已哉!不知圣经本为后世立法,虽不专为汉,而继周者汉,去秦闰位不计,则以圣经为汉制作,固无不可。且在汉当言汉;推崇当代,即以推崇先圣。如欧阳修生于宋,宋尊孔子之教,读孔子之经,即谓圣经为宋制法,亦无不可。今人生于大清,大清尊孔子之教,读孔子之经,即谓圣经为清制法,亦无不可。欧公之言何拘阂之甚乎!汉经学所以盛,正以圣经为汉制作,故得人主尊崇。此儒者欲行其道之苦衷,实圣经通行万世之公理。或疑获麟制作,出自谶纬家言;赤鸟端门,事近荒唐,词亦鄙俚;《公羊传》并无明说,何休不应载入《解诂》。然观《左氏传》“其处者为刘氏”,孔疏云:“插注此辞,将以媚世。明帝时,贾逵上疏云:‘五经皆无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窃谓前世藉此欲求道通,故后引之以为说耳。”据疏,是后汉尚谶记;不引谶记,人不尊经。而《左氏》家增窜传文,《公羊》家但存其说于注,则《公羊》家引谶之罪视《左氏》家当未减矣。 后汉取士,必经明行修;盖非专重其文,而必深考其行。前汉匡、张、孔、马皆以经师居相位,而无所匡救。光武有鉴于此,故举逸民,宾处士,褒崇节义,尊经必尊其能实行经义之人。后汉三公,如袁安、杨震、李固、陈蕃诸人,守正不阿,视前汉匡、张、孔、马大有薰莸之别。《儒林传》中所载如戴凭、孙期、宋登、杨伦、伏恭等,立身皆有可观。范蔚宗论之,以为:“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也。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者,人诵先王言也,下畏逆顺势也。……迹衰敝之所由致,而能多历年所者,斯岂非学之效乎!”顾炎武以范氏为知言,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然则,国家尊经重学,非直肃清风化,抑可搘拄衰微。无识者以为经学无益而欲去之,观于后汉之时,当不至如秦王谓儒无益人国矣。 后汉经学盛于前汉者,有二事。一则前汉多专一经,罕能兼通。经学初兴,藏书始出,且有或为《雅》、或为《颂》,不能尽一经者。若申公兼通《诗》、《春秋》,韩婴兼通《诗》、《易》,孟卿兼通《礼》、《春秋》,已为难能可贵。夏侯始昌通五经,更绝无仅有矣。后汉则尹敏习欧阳《尚书》,兼善《毛诗》、《榖梁》、《左氏春秋》;景鸾能理《齐诗》、施氏《易》,兼受河洛图纬,又撰《礼内外说》。何休精研六经,许慎五经无双,蔡玄学通五经。此其盛于前汉者一也。一则前汉笃守遗经,罕有撰述。章句略备,文采未彰。《艺文志》所载者,说各止一二篇,惟《灾异孟氏京房》六十六篇为最夥。董子《春秋繁露》,志不载。韩婴作《内外传》数万言,今存《外传》。后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今无传者。后汉则周防撰《尚书杂记》三十二篇,四十万言。景鸾作《易说》及《诗解》,又撰《礼略》,及作《月令章句》,著述五十余万言。赵晔著《吴越春秋》、《诗细》、《历神渊》。程曾著书百余篇,皆五经通难,又作《孟子章句》。何休作《公羊解诂》,又训注《孝经》、《论语》,以《春秋》駮汉事六百余条,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榖梁废疾》。许慎撰《五经异义》,又作《说文解字》十四篇。贾逵集《古文尚书同异》三卷,撰齐、鲁、韩《诗》与毛氏异同,并作《周官解故》。马融著《三传异同说》,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此其盛于前汉者二也。风气益开,性灵渐启;其过于前人之质朴而更加恢张者在此,其不及前人之质朴而未免杂糅者亦在此。至郑君出而遍注诸经,立言百万,集汉学之大成。 《汉书·儒林传》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寝盛,支叶繁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案经学之盛,由于禄利,孟坚一语道破。在上者欲持一术以耸动天下,未有不导以禄利而翕然从之者。汉遵《王制》之法,以经术造士,视唐、宋科举尚文辞者为远胜矣。大师众至千余人,前汉末已称盛;而《后汉书》所载张兴著录且万人,牟长著录前后万人,蔡玄著录万六千人,楼望诸生著录九千余人,宋登教授数千人,魏应、丁恭弟子著录数千人,姜肱就学者三千余人,曹曾门徒三千人,杨伦、杜抚、张玄皆千余人,比前汉为尤盛。所以如此盛者,汉人无无师之学,训诂句读皆由口授;非若后世之书,音训备具,可视简而诵也。书皆竹简,得之甚难,若不从师,无从写录;非若后世之书,购买极易,可兼两而载也。负笈雲集,职此之由。至一师能教千万人,必由高足弟子传授,有如郑康成在马季长门下,三年不得见者;则著录之人不必皆亲受业之人矣。 孟坚云“大师众至千余人”,学诚盛矣;“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则汉之经学所以由盛而衰者,弊正坐此,学者不可以不察也。孟坚于《艺文志》曰:“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案两汉经学盛衰之故,孟坚数语尽之。凡学有用则盛,无用则衰。存大体,玩经文,则有用;碎义逃难,便辞巧说,则无用,有用则为人崇尚,而学盛;无用则为人诟病,而学衰。汉初申公《诗》训,疑者弗传;丁将军《易》说,仅举大谊;正所谓存大体、玩经文者。甫及百年,而蔓衍支离,渐成无用之学,岂不惜哉!一经说至百余万言,说五字至二三万言,皆指秦恭言之。桓谭《新论》云:“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后汉书》云:“信都秦恭延君守小夏侯说文,增师法至百万言。”延君近君是一人,其学出小夏侯。小夏侯师事夏侯胜及欧阳高,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夏侯胜讥其破碎。是小夏侯本碎义逃难之学;恭增师法,益以支蔓。故愚以为如小夏侯者,皆不当立学也。 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先有师法,而后能成一家之言。师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也。师法、家法所以分者:如《易》有施、孟、梁丘之学,是师法;施家有张、彭之学,孟有翟、孟、白之学,梁丘有士孙、邓、衡之学,是家法。家法从师法分出,而施、孟、梁丘之师法又从田王孙一师分出者也。施、孟、梁丘已不必分,况张、彭、翟、白以下乎!《后汉书儒林传》云:“立五经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宦者蔡伦传》云:“帝以经传之文,多不正定,乃选通儒谒者刘珍及博士良史诣东观,各校雠家法。”是博士各守家法也。《质帝纪》云:“令郡国举明经,年五十以上,七十以下,诣太学。自大将军至六百石,皆遣子受业。……四姓小侯先能通经者,各令随家法。”是明经必守家法也。《左雄传》云:雄上言郡国所举孝廉,请皆诣公府,诸生试家法。注曰:“儒有一家之学,故称家法。”是孝廉必守家法也。《徐防传》,防上疏云:“伏见太学试博士弟子,皆以意说,不修家法;……以遵师为非义,意说为得理;……诚非诏书实选本意。”汉时不修家法之戒,盖极严矣。然师法别出家法,而家法又各分颛家;如干既分枝,枝又分枝,枝叶繁滋,浸失其本;又如子既生孙,孙又生孙,雲礽旷远,渐忘其祖。是末师而非往古,用后说而舍先传;微言大义之乖,即自源远末分始矣。 凡事有见为极盛,实则盛极而衰象见者,如后汉师法之下复分家法,今文之外别立古文,似乎广学甄微,大有裨于经义;实则矜奇炫博,大为经义之蠹。师说下复分家法,此范蔚宗所谓“经有数家,家有数说。……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也。”今文外别立古文,此范升所谓“各有所执,乖戾分争,从之则失道,不从则失人也。”盖凡学皆贵求新,惟经学必专守旧。经作于大圣,传自古贤。先儒口授其文,后学心知其意,制度有一定而不可私造,义理衷一是而非能臆说。世世递嬗,师师相承,谨守训辞,毋得改易。如是,则经旨不杂而圣教易明矣。若必各务创获,苟异先儒;骋怪奇以钓名,恣穿凿以标异,是乃决科之法,发策之文;侮慢圣言,乖违经义。后人说经,多中此弊;汉世近古,已兆其端。故愚以为明、章极盛之时,不加武、宣昌明之代也。 ●五、经学中衰时代 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桓、灵之间,党祸两见,志士仁人,多填牢户,文人学士,亦扞文网;固已士气颓丧而儒风寂寥矣。郑君康成,以博闻强记之才,兼高节卓行之美,著书满家,从学盈万。当时莫不仰望,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自来经师未有若郑君之盛者也。然而木铎行教,卒入河海而逃;兰陵传经,无救焚坑之祸;郑学虽盛,而汉学终衰。《三国志》董昭上疏陈末流之弊云:“窃见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弟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杜恕上疏云:“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此则风俗之流弊。”鱼豢《魏略》以董迈、贾洪、邯郸淳、薛夏、隗禧、苏林、乐祥七人为儒宗;其序曰:“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余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余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饱食相从而退。嗟夫!学业沈陨,乃至于此。是以私心常区区贵乎数公者,各处荒乱之际,而能守志弥敦者也。”鱼豢序见《三国志注》,令人阅之悚然。夫以两汉经学之盛,不百年而一衰至此;然则,文明岂可恃乎!范蔚宗论郑君“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盖以汉时经有数家,家有数说,学者莫知所从。郑君兼通今古文,沟合为一,于是经生皆从郑氏,不必更求各家。郑学之盛在此,汉学之衰亦在此。《郑君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駮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案郑注诸经,皆兼采今古文。注《易》用费氏古文;爻辰出费氏分野,今既亡佚,而施、孟、梁邱《易》又亡,无以考其同异。注《尚书》用古文,而多异马融;或马从今而郑从古,或马从古而郑从今。是郑注《书》兼采今古文也。笺《诗》以毛为主,而间易毛字。自云:“若有不同,便下己意。”所谓己意,实本三家。是郑笺《诗》兼采今古文也。注《仪礼》并存今古文;从今文则注内叠出古文,从古文则注内叠出今文。是郑注《仪礼》兼采今古文也。《周礼》古文无今文,《礼记》亦无今古文之分,其注皆不必论。注《论语》,就《鲁论》篇章,参之《齐》、《古》,为之注,云:“《鲁》读某为某,今从古。”是郑注《论语》兼采今古文也。注《孝经》多今文说,严可均有辑本。 所谓郑学盛而汉学衰者;汉经学近古可信,十四博士今文家说,远有师承;刘歆创通古文,卫宏、贾逵、马融、许慎等推衍其说,已与今学分门角立矣。然今学守今学门户,古学守古学门户。今学以古学为变乱师法,古学以今学为“党同妒真。”相攻若仇,不相混合。杜、郑、贾、马注《周礼》、《左传》,不用今说;何休注《公羊传》,亦不引《周礼》一字;许慎《五经异义》分今文说、古文说甚晰。若尽如此分别,则传至后世,今古文不杂厕,开卷可了然矣。郑君先通今文,后通古文。其传曰:“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算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案京氏《易》、《公羊春秋》为今文,《周官》、《左氏春秋》、《古文尚书》为古文。郑君博学多师,今古文道通为一,见当时两家相攻击,意欲参合其学,自成一家之言,虽以古学为宗,亦兼采今学以附益其义。学者苦其时家法繁杂,见郑君闳通博大,无所不包,众论翕然归之,不复舍此趋彼。于是郑《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京之《易》不行矣;郑《书注》行而欧阳、大小夏侯之《书》不行矣;郑《诗笺》行而鲁、齐、韩之《诗》不行矣;郑《礼注》行而大小戴之《礼》不行矣;郑《论语注》行而齐、鲁《论语》不行矣。重以鼎足分争,经籍道息。汉学衰废,不能尽咎郑君;而郑采今古文,不复分别,使两汉家法亡不可考,则亦不能无失。故经学至郑君一变。 事有不可一概论者,非通观古今,不能定也。《毛诗》、《左传》乃汉时不立学之书,而后世不可少;郑君为汉儒败坏家法之学,(本李兆洛说)而后世尤不可无。汉时《诗》有鲁、齐、韩三家,《春秋》有《公》、《榖》二传。《毛诗》、《左传》不立学无害;且不立学,而三家二传更不至淆杂也。汉后三家尽亡,二传殆绝,若无《毛诗》、《左传》,学者治《诗》、《春秋》,更无所凭依矣。郑君杂糅今古,使颛门学尽亡;然颛门学既亡,又赖郑注得略考见。今古之学若无郑注,学者欲治汉学,更无从措手矣!此功过得失互见而不可概论者也。郑君从党遍天下,即经学论,可谓小统一时代。传云:“齐、鲁间宗之”;非但齐、鲁间宗之,传列郗虑等五人,《郑志》、《郑记》有赵商等十六人。《三国志姜维传》云:“好郑氏学”,不知其何所受。昭烈帝尝自言周旋郑康成间,盖郑君避地徐州,时昭烈为徐州牧,尝以师礼事之。然则,蜀汉君臣亦郑学支裔矣。有与郑君同时而学不尽同者:荀爽、虞翻并作《易注》;荀用费《易》,虞用孟《易》,今略存于李鼎祚《集解》中。虞尝駮郑《尚书注》,又以《郑易注》为不得。王粲亦駮郑,而其说不传。有视郑稍后而学不尽同者:王弼《易注》,尽扫象数,虽亦用费《易》,而说解不同。故李鼎祚云:“刊辅嗣之野文,补康成之逸象。”何晏《论语集解》虽采郑注,而不尽主郑。若王肃尤显与为敌者。 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贾逵、马融皆古文学,乃郑学所自出。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以今文乎?案王肃之学,亦兼通今古文。肃父朗师杨赐,杨氏世传欧阳《尚书》;洪亮吉《传经表》以王肃为伏生十七传弟子,是肃尝习今文;而又治贾、马古文学。故其駮郑,或以今文说駮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駮郑之今文。不知汉学重在颛门,郑君杂糅今古,近人议其败坏家法,肃欲攻郑,正宜分别家法,各还其旧,而辨郑之非,则汉学复明,郑学自废矣。乃肃不惟不知分别,反效郑君而尤甚焉。伪造孔安国《尚书传》、《论语孝经注》、《孔子家语》、《孔丛子》,共五书,以互相证明;讬于孔子及孔氏子孙,使其徒孔衍为之证。不思《史》、《汉》皆云安国早卒,不云有所撰述;伪作三书,已与《史》、《汉》不合矣。而《家语》、《孔丛子》二书,取郊庙大典礼两汉今古文家所聚讼不决者,尽讬于孔子之言,以为定论。不思汉儒议礼聚讼,正以去圣久远,无可据依。故石渠、虎观,天子称制临决。若有孔子明文可据,群言淆乱折诸圣,尚安用此纷纷为哉!肃作《圣证论》,以讥短郑君;盖自谓取证于圣人之言;《家语》一书,是其根据。其注《家语》,如五帝、七庙、郊丘之类,皆牵引攻郑之语,适自发其作伪之覆。当时郑学之徒皆云“《家语》,王肃增加。”或云王肃所作。是肃所谓圣证,人皆知其不出于圣人矣。孙志祖《家语疏证》已明著其伪。 两汉经学极盛,而前汉末出一刘歆,后汉末生一王肃,为经学之大蠹。歆,楚元王之后;其父向,极言刘氏、王氏不并立。歆党王莽篡汉,于汉为不忠,于父为不孝。肃父朗,汉会稽太守,为孙策虏,复归曹操,为魏三公。肃女适司马昭,党司马氏篡魏,但早死不见篡事耳。二人党附篡逆,何足以知圣经!而歆创立古文诸经,汨乱今文师法;肃伪作孔氏诸书,并郑氏学亦为所乱。歆之学行于王莽;肃以晋武帝为其外孙,其学行于晋初。《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立学官。晋初郊庙之礼,皆王肃说,不用郑义。其时孔晁、孙毓等申王駮郑,孙炎、马昭等又主郑攻王,齗齗于郑、王两家之是非,而两汉颛门无复过问。重以永嘉之乱,《易》亡梁丘、施氏、高氏,《书》亡欧阳、大小夏侯,《齐诗》在魏已亡,《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存,无传之者,孟、京、费《易》亦无传人,《公》、《榖》虽在若亡。晋元帝修学校,简省博士,置《周易》王氏,《尚书》郑氏,《古文尚书》孔氏,《毛诗》郑氏,《周官》、《礼记》郑氏,《春秋左传》杜氏、服氏,《论语》、《孝经》郑氏博士各一人。太常荀崧上疏,请增置郑《易》、《仪礼》及《春秋公羊》、《榖梁》博士各一人,时以为《榖梁》肤浅不足立。王敦之难,复不果行。晋所立博士,无一为汉十四博士所传者,而今文之师法遂绝。 世传《十三经》注,除《孝经》为唐明皇御注外,汉人与魏、晋人各居其半。郑君笺《毛诗》,注《周礼》、《仪礼》、《礼记》;何休注《公羊传》;赵岐注《孟子》;凡六经,皆汉人注。孔安国《尚书传》,王肃伪作;王弼《易注》;何晏《论语集解》;凡三经,皆魏人注。杜预《左传集解》;范宁《榖梁集解》;郭璞《尔雅注》;凡三经,皆晋人注。以注而论,魏、晋似不让汉人矣;而魏、晋人注卒不能及汉者:孔《传》多同王肃,孔《疏》已有此疑;宋吴棫与朱子及近人阎若璩、惠栋历诋其失,以为伪作;丁晏《尚书馀论》,考定其书实出王肃。据《晋书·荀崧传》,崧疏称武帝时置博士,已有孔氏,是晋初已立学。永嘉之乱亡失,东晋时梅颐复献之,非梅颐伪作也。王弼、何晏祖尚玄虚,范宁常论其罪浮于桀、纣。王弼《易注》,空谈名理,与汉儒朴实说经不似;故宋赵师秀云:“辅嗣《易》行无汉学。”何晏《论语集解》合包、周之《鲁论》,孔、马之《古论》,而杂糅莫辨。所引孔注,亦是伪书;如“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孔注“鄹,孔子父叔梁纥所治邑”,不自称几世祖,此大可疑者。丁晏谓孔注亦王肃伪作。杜预《左传集解》多据前人说解,而没其名,后人疑其杜撰。谅闇短丧,倡为邪说。《释例》于“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一条,亟扬其波。郑伯射王中肩之类,曲为出脱。焦循论预背父党篡之罪,谓为司马氏饰,其注多伤名教,不可为训。范宁《榖梁集解》,虽存《榖梁》旧说,而不专主一家。序于三传皆加诋諆,宋人谓其最公。此与宋人门径合耳;若汉时,三传各守颛门,未有兼采三传者也。郭璞《尔雅注》亦没前人说解之名,余萧客谓为攘善无耻。此皆魏、晋人所注经,准以汉人著述体例,大有迳庭,不止商、周之判。盖一坏于三国之分鼎,再坏于五胡之乱华,虽绪论略传,而宗风已坠矣。 ●六、经学分立时代 自刘、石十六国并入北魏,与南朝对立,为南北朝分立时代;而其时说经者亦有“南学”“北学”之分。此经学之又一变也。《北史儒林传》序曰:“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案南北学派,《北史》数言尽之。夫学出于一,则人知依归;道纷于歧,则反致眩惑。郑君生当汉末,未杂玄虚之习、伪撰之书,笺注流传,完全无缺;欲治“汉学”,舍郑莫由。北学,《易》、《书》、《诗》、《礼》皆宗郑氏,《左传》则服子慎。郑君注《左传》未成,以与子慎,见于《世说新语》。是郑、服之学本是一家;宗服即宗郑,学出于一也。南学则尚王辅嗣之玄虚,孔安国之伪撰,杜元凯之臆解,此数家与郑学枘凿,亦与汉儒背驰。乃使泾、渭混流,薰、莸同器,以致后世不得见郑学之完全,并不得存汉学之什一,岂非谈空空、覈玄玄者阶之厉乎!南方玄学不行于北魏,李业兴对梁武帝云:“少为书生,止习五典,……素不玄学,何敢仰酬!”此北重经学不杂玄学之明证。南学之可称者,惟晋、宋间诸儒善说礼服。宋初雷次宗最著,与郑君齐名,有雷、郑之称。当崇尚老、庄之时,而说礼谨严,引证详实,有汉石渠、虎观遗风,此则后世所不逮也。其说略见于杜佑《通典》。 《北史》又云;“汉世郑氏并为众经注解,服虔、何休各有所说。郑,《易》、《诗》、《书》、《礼》、《论语》、《孝经》;虔,《左氏春秋》;休,《公羊传》;大行于河北。”案汉儒经注,当时存者,止此三家;河北大行,可谓知所宗尚。而据《北史》,河、洛主服氏《左传》外,不闻更有何氏《公羊》;且云:“《公羊》、《榖梁》,多不措意。”《儒林传》载习《公羊春秋》者,止有梁祚一人;而刘兰且排毁《公羊》。则此所云《公羊》大行,似非实录。《公羊传何氏解诂疏》二十八卷,《唐志》不载;《崇文总目》始著录称,不著撰人名氏,或云徐彦;而徐彦亦不知何代人。近人王鸣盛谓即《北史》之徐遵明;以其文气似六朝人,不似唐人所为。洪颐煊引疏司空掾云“‘若今之三府掾。’三府掾,六朝时有之,至唐以后则无此称矣;此疏为梁、齐间旧帙无疑。”姚范云:“隋、唐间不闻有三府掾,亦无三府之称,意者在北齐、萧梁之间乎?”据此二说,则以为徐遵明,不为无见。惟据《北史》,遵明传郑《易》、《尚书》、《三礼》,服氏《春秋》,不闻传何氏《公羊》,其弟子亦无传《公羊》学者;则谓彦即遵明,尚在疑似之间。《公羊疏》设问答;梁有《公羊传问》九卷,荀爽问,魏安平太守徐钦答;又晋车骑将军庾翼问,王愆期答;其书在隋并亡,或即徐《疏》所引。王愆期注《公羊》,以为《春秋》制文王指孔子,见《书泰誓疏》引;两汉人无此说,亦未可据。 《北史》又云:“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盖唐初人重南轻北,故定从南学;而其实不然。说经贵约简,不贵深芜,自是定论;但所谓约简者,必如汉人之持大体,玩经文,口授微言,笃守师说,乃为至约而至精也。若唐人谓南人约简得其英华,不过名言霏屑,骋挥麈之清谈;属词尚腴,侈雕虫之馀技。如皇侃之《论语义疏》,名物制度,略而弗讲,多以老、庄之旨,发为骈俪之文,与汉人说经相去悬绝。此南朝经疏之仅存于今者,即此可见一时风尚。江藩以其得自日本,疑为足利赝鼎;不知此等文学,非六朝以后人所能为也。《礼记疏》本皇、熊二家;熊安生北学,皇侃南学。孔颖达以为熊违经多引外义,释经唯聚难义,此正所谓北学深芜者。又以皇虽章句详正,微稍繁广;以熊比皇,皇氏胜矣;此则皇氏比熊为胜,正所谓南人约简者。而《郊特牲》疏云:“皇氏于此经之首,广解天地百神用乐委曲,及诸杂礼制,繁而不要,非此经所须;又随事曲解,无所凭据;今皆略而不载。”此又孔颖达之所谓繁广者。说礼本宜详实,不嫌稍繁;皇氏之解《礼记》,视《论语义疏》为远胜矣。《南史皇侃传》,“所撰《论语义》、《礼记义》见重于世,学者传焉。”今《论语义》佚而复存,《礼记义》略见孔疏。 《南史儒林传》《序》“宋、齐国学,时或开置,而劝课未博,建之不能十年,盖取文具而已。是时乡里莫或开馆,公卿罕通经术。朝廷大儒,独学而弗肯养众;后生孤陋,拥经而无所讲习。……至梁武创业,深愍其弊。天监四年,乃诏开五馆,建立国学,总以五经教授,置五经博士各一人。于是以平原明山宾、吴郡陆琏、吴兴沈峻、建平严植之,会稽贺玚补博士,各主一馆。馆有数百生,给其饩廪。其射策通明经者,即除为吏。于是怀经负笈者雲会矣。又选学生遣就会稽雲门山,受业于庐江河胤。分遣博士祭酒到州郡立学。七年,又诏皇太子宗室王侯始就学受业。武帝亲屈舆驾,释奠于先师先圣,申之以宴语,劳之以束帛。济济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及陈武创业,时经丧乱,……敦奖未遑,……稍置学官,成业盖寡。”案南朝以文学自矜,而不重经术;宋、齐及陈,皆无足观。惟梁武起自诸生,知崇经术;崔、严、何、伏之徒,前后并见升宠,四方学者靡然向风;斯盖崇儒之效。而晚惑释氏,寻遘乱亡,故南学仍未大昌。姚方兴得《舜典》篇首二十八字于大行头,梁武时为博士议駮,有汉宣、章二帝称制临决之风,而至今流传。伪中之伪,是又梁武所不料也。 《北史·儒林传序》“魏道武初定中原,……始建都邑,便以经术为先。立太学,置五经博士,生员千有余人。天兴二年春,增国子太学生员至三千人。……明元时,改国子为中书学,立教授博士。太武始光三年春,起太学于城东。后徵卢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举才学,于是人多砥尚儒术。……天安初,诏立乡学。……太和中,改中书学为国子学,建明堂辟雍,尊三老五更,又开皇子之学。及迁都洛邑,诏立国子太学、四门小学。……刘芳、李彪诸人以经术进。……宣武时,复诏营国学,树小学于四门,大选儒生,以为小学博士员四十人。虽黉宇未立,而经术弥显。时天下承平,学业大盛;故燕、齐、赵、魏之间,横经著录,不可胜数;大者千余人,小者犹数百。……周文受命,雅重经典;……明皇纂历,敦尚学艺。内有崇文之观,外重成均之职。……徵沈重于南荆,……待熊安生以殊礼。是以天下慕向,文教远覃。”案北朝诸君,惟魏孝文、周武帝能一变旧风,尊崇儒术。考其实效,亦未必优于萧梁。而北学反胜于南者,由于北人俗尚朴纯,未染清言之风、浮华之习,故能专宗郑、服,不为伪孔、王、杜所惑。此北学所以纯正胜南也。焦循曰:“正始以后,人尚清谈。迄晋南渡,经学盛于北方。大江以南,自宋及齐,遂不能为儒林立传。梁天监中,渐尚儒风,于是梁书有《儒林传》。《陈书》嗣之,仍梁所遗也。魏儒学最隆,历北齐、周、隋,以至唐武德、贞观,流风不绝,故《魏书儒林传》为盛。” “北方戎马,不能屏视月之儒;南国浮屠,不能改经天之义。”此孔广森以为经学万古不废,历南北朝之大乱,异端虽炽,圣教不绝也。而南北诸儒抱残守缺,其功亦未可没焉。夫汉学重在明经,唐学重在疏注;当汉学已往,唐学未来,绝续之交,诸儒倡为义疏之学,有功于后世甚大。南如崔灵恩《三礼义宗》、《左氏经传义》,沈文阿《春秋》、《礼记》、《孝经》、《论语义疏》,皇侃《论语》、《礼记义》,戚衮《礼记义》,张讥《周易》、《尚书》、《毛诗》、《孝经》、《论语义》,顾越《丧服》、《毛诗》、《孝经》、《论语义》,王元规《春秋》、《孝经义记》;北如刘献之《三礼大义》,徐遵明《春秋义章》,李铉撰定《孝经》、《论语》、《毛诗》、《三礼义疏》,沈重《周礼》、《仪礼》、《礼记》、《毛诗》、《丧服经义》,熊安生《周礼》、《礼记义疏》、《孝经义》;皆见《南北史·儒林传》。今自皇、熊二家见采于《礼记疏》外,其余书皆亡佚。然渊源有自,唐人五经之疏未必无本于诸家者。论先河后海之义,亦岂可忘筚路蓝缕之功乎。 《北史》又云:“自魏末大儒徐遵明门下讲郑玄所注《周易》,遵明以传卢景裕,……景裕传权会、郭茂,……能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河南及青、齐之间儒生多讲王辅嗣所注,师训盖寡。齐时儒士罕传《尚书》之业,徐遵明兼通之。遵明受业于屯留王聪,传授浮阳李周仁及勃海张文敬、李铉、河间权会,并郑康成所注,非古文也。下里诸生,略不见孔氏注解。武平末,刘光伯、刘士元始得费甝《义疏》,乃留意焉。其《诗》、《礼》、《春秋》,尤为当时所尚,诸生多兼通之。《三礼》并出遵明之门。徐传业于……熊安生,……其后生能通《礼》经者,多是安生门人。诸生尽通《小戴礼》,于《周》、《仪礼》兼通者,十二三焉。通《毛诗》者,多出于魏朝刘献之,……其后能言《诗》者多出二刘之门。河北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慎所注,亦出徐生之门。……姚文安、秦道静初亦学服氏,后兼更讲杜元凯所注。其河外儒生,俱伏膺杜氏。”案史言北学极明晰;而北学之折入于南者,亦间见焉。青、齐之间,多讲王辅嗣《易》、杜元凯《左传》;盖青、齐居南北之中,故魏、晋经师之书,先自南传于北。北学以徐遵明为最优,择术最正;郑注《周易》、《尚书》、《三礼》,服注《春秋》,皆遵明所传;惟《毛诗》出刘献之耳。其后则刘焯、刘炫为优,而崇信伪书,择术不若遵明之正。得费甝《义疏》,传伪孔古文,实始于二刘。二刘皆北人,乃传南人费甝之学,此北学折入于南之一证。盖至隋,而经学分立时代变为统一时代矣。 ●七、经学统一时代 学术随世运为转移,亦不尽随世运为转移。隋平陈而天下统一,南北之学亦归统一,此随世运为转移者也;天下统一,南并于北,而经学统一,北学反并于南,此不随世运为转移者也。《北史儒林传序》“自正朔不一,将三百年;师训纷纶,无所取正。隋文……平一寰宇,顿天网以掩之,……于是四海九州强学待问之士靡不毕集。……齐、鲁、赵、魏,学者尤多。负笈追师,不远千里。讲诵之声,道路不绝。中州之盛,自汉、魏以来,一时而已。及帝暮年,……不悦儒术,……遂废天下之学,唯存国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炀帝即位,复开庠序,国子郡县之学盛于开皇之初。徵辟儒生,远近毕至,使相与讲论得失于东都之下。纳言定其差次,一以闻奏焉。于时旧儒多已彫亡,惟信都刘士元、河间刘光伯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古今,后世钻仰。所制诸经议疏,搢绅咸师宗之。既而外事四夷,……其风渐坠。……方领矩步之徒,亦转死沟壑。凡有经籍,因此湮没于煨烬矣。”案史于隋一代经学盛衰及南北学统一,说皆明晰;而北学所以并入于南之故,尚未了然。南朝衣冠礼乐,文采风流,北人常称羡之。高欢谓江南萧衍老公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是当时北人称羡南朝之证。经本朴学,非颛家莫能解,俗目见之,初无可悦。北人笃守汉学,本近质朴;而南人善谈名理,增饰华词,表里可观,雅俗共赏。故虽以亡国之余,足以转移一时风气,使北人舍旧而从之。正如王褒入关,贵游并学褒书,赵文深之书遂被遐弃。文深知好尚难反,亦改习褒书。庾信归周,群公碑志多出其手。信有“韩陵一片石可共语,余皆驴鸣犬吠”之言。此皆北人重南、南人轻北之证。北方经学折入于南,亦犹是也。 经学统一之后,有南学,无北学。南学北学,以所学之宗主分之,非以其人之居址分之也。当南北朝时,南学亦有北人,北学亦有南人。如崔灵恩本北人,而归南;沈重本南人,而归北。及隋并陈,褚晖、顾彪、鲁世达、张冲皆以南人见重于炀帝。南方书籍,如费甝《义疏》之类,亦流入于北方。人情既厌故喜新,学术又以华胜朴。当时北人之于南学,有如“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矣。《隋书经籍志》于《易》云:“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齐代,唯传郑义。至隋,王注盛行,郑学浸微。”于《书》云:“梁、陈所讲,有郑、孔二家。齐代,唯传郑义。至隋,孔、郑并行,而郑氏甚微。”于《春秋》云:“《左氏》唯传服义。至隋,杜氏盛行,服义浸微。”是伪孔、王、杜之盛行,郑、服之浸微,皆在隋时。故天下统一之后,经学亦统一,而北学从此绝矣。隋之二刘,冠冕一代。唐人作疏,《诗》、《书》皆本二刘;而孔颖达《书疏》序云:“焯乃组织经文,穿凿孔穴,……使教者烦而多惑,学者劳而少功。……炫嫌焯之烦杂,就而删焉。……义既太略,辞又过华。虽为文笔之善,乃非开奖之路。”据孔氏说,是二刘以北人而染南习;变朴实说经之体,蹈华腴害骨之讥;盖为风气所转移,不得不俯从时尚也。 唐太宗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颖达既卒,博士马嘉运駮其所定义疏之失,有诏更定,未就。永徽二年,诏诸臣复考证之,就加增损。永徽四年,颁孔颖达《五经正义》于天下,每年明经依此考试。自唐至宋,明经取士,皆遵此本。夫汉帝称制临决,尚未定为全书;博士分门授徒,亦非止一家数;以经学论,未有统一若此之大且久者。此经学之又一变也。其所定五经疏,《易》主王注,《书》主孔传,《左氏》主杜解;郑注《易》、《书》,服注《左氏》,皆置不取。论者责其朱紫无别,真赝莫分,唐初编定诸儒诚不得辞其咎。而据《隋经籍志》,郑注《易》、《书》,服注《左氏》,在隋已浸微将绝,则在唐初已成“广陵散”矣。北学既并于南,人情各安所习;诸儒之弃彼取此,盖亦因一时之好尚,定一代之规模。犹之唐行诗赋,本炀帝科举之遗;明用时文,沿元人经疑之式。名为新义,实袭旧文。《尚书舜典》疏云:“鞭刑,……大隋造律,方始废之。”《吕刑》疏云:“大隋开皇之初,始除男子宫刑。”以唐人而称大隋,此沿袭二刘之明证。是则作奏虽工,葛龚之名未去;建国有制,节度之榜犹存。疏失可嗤,不能为诸儒解矣。 议孔疏之失者,曰彼此互异,曰曲徇注文,曰杂引谶纬。案著书之例,注不駮经,疏不駮注;不取异义,专宗一家;曲徇注文,未足为病。谶纬多存古义,原本今文;杂引释经,亦非巨谬。惟彼此互异,学者莫知所从;既失刊定之规,殊乖统一之义。即如谶纬之说,经疏并引;而《诗》、《礼》从郑,则以为是;《书》不从郑,又以为非;究竟谶纬为是为非,矛盾不已甚欤!官修之书不满人意,以其杂出众手,未能自成一家。唐修《晋书》,大为子玄呵诋;梁撰《通史》,未见一字留遗。《正义》奉敕监修,正中此弊。颖达入唐,年已耄老;岂尽逐条亲阅,不过总揽大纲。诸儒分治一经;各取一书以为底本,名为创定,实属因仍。书成而颖达居其功,论定而颖达尸其过。究之功过非一人所独擅,义疏并非诸儒所能为也。其时同修《正义》者,《周易》则马嘉运、赵乾叶,《尚书》则王德韶、李子雲,《毛诗》则王德韶、齐威,《春秋》则谷那律、杨士勋,《礼记》则朱子奢、李善信、贾公彦、柳士宣、范义頵、张权。标题孔颖达一人之名者,以年辈在先,名位独重耳。 朱子谓五经疏,《周礼》最好,《诗》、《礼记》次之,《书》、《易》为下。《困学纪闻》云:“考之《隋志》,王弼《易》,孔安国《书》,齐、梁始列国学;故诸儒之说,不若《诗》、《礼》之详实。”其说亦未尽然。《正义》者,就传注而为之疏解者也。所宗之注不同,所撰之疏亦异。《易》主王弼,本属清言。王注,河北不行。“江南义疏十有余家,皆辞尚虚玄,义多浮诞”,《正义序》已明言其失。而疏文仍失于虚浮,以王注本不摭实也。《书》主伪孔,亦多空诠,孔《传》,河北不行。《正义》专取二刘,序又各言其失,由伪传本无足征也。《诗》、《礼》、《周礼》,皆主郑氏,义本详实;名物度数,疏解亦明;故于诸经《正义》为最优。朱子分别次序极当。窃谓《周礼》是一代之制,犹不如《礼记》可以通行,学术治术无所不包。《王制》一篇,体大物博,与《孟子》、《公羊》多合。用其书,可以治天下。比之《周礼》,尤为简明。治注疏者,当从此始。《左氏传》,朱子所未言者。案《左氏正义》,虽详亦略,尽弃贾、服旧解,专宗杜氏一家。刘炫规杜,多中杜失;乃駮刘申杜,强为饰说。尝读《正义》,怪其首尾横决,以为必有讹脱。考各本皆如是,疑莫能释。后见刘文淇《左传旧疏考证》,乃知刘炫规杜,先申杜而后加规;《正义》乃翦截其文,以刘之申杜者列于后,而反以駮刘;又不审其文义,以致不相承接。首尾横决,职此之由。《易》、《书》之疏,间亦类此,特未若《左传疏》之甚耳。(刘文淇谓“唐人删定者仅駮刘炫说百余条,余皆光伯述议也。”刘毓崧又作《周易尚书旧疏考正》。) 唐人义疏,其可议者诚不少矣;而学者当古籍沦亡之后,欲存汉学于万一,窥郑君之藩篱,舍是书无徵焉。是又功过互见,未可概论者也。前乎唐人义疏,经学家所宝贵者,有陆德明《经典释文》。《经典释文》,亦是南学。其书创始于陈后主元年,成书在未入隋以前。而《易》主王氏,《书》主伪孔,《左》主杜氏,为唐人义疏之先声。中引北音,止一再见。《序录》于王晓《周礼音》,注云:“江南无此书,不详何人。”于《论语》云:“北学有杜弼注,世颇行之。”北方大儒,如徐遵明,未尝一引。陆本南人,未通北学,固无怪也。与义疏同时并出者,唐初又有《定本》,出颜师古,五经疏尝引之。师古为颜之推后人。之推本南人,晚归北,其作《家训》,引江南、河北本,多以江南为是。师古《定本》从南,盖本《家训》之说;而《家训》有不尽是者。如《诗》“兴雲祁祁”,《家训》以为当作“兴雨”,《诗正义》即据《定本》作“兴雨”,以或作“兴雲”为误。不知古本作“兴雲”,汉《无极山碑》可证。《毛诗》亦当与三家同。古无虚实两读之分,下云“雨我公田”,若上句又作“兴雨”,则文义重复。《家训》据班固《灵台诗》“祁祁甘雨”,不知班氏是合“兴雲祁祁,雨我公田”为一句。班作《汉书食货志》,引《诗》正作“兴雲”,尤可证也。自《正义》、《定本》颁之国胄,用以取士,天下奉为圭臬。唐至宋初数百年,士子皆谨守官书,莫敢异议矣。故论经学,为统一最久时代。 唐以《易》、《书》、《诗》、三《礼》、三《传》合为九经,取士。《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公羊》为中经,《周易》、《尚书》、《仪礼》、《榖梁》为小经。以经文多少分大中小三等,取士之法不得不然。开元八年,国子司业李元上言:“三《礼》、三《传》及《毛诗》、《尚书》、《周易》等,并圣贤微旨,生人教业。……今明经所习,务在出身。咸以《礼记》文少,人皆竞读。《周礼》经邦之轨则,《仪礼》庄敬之楷模;《公羊》、《榖梁》,历代宗习。今两监及州县,以独学无友,四经殆绝。事资训诱,不可因循。”开元十六年,杨玚为国子祭酒,奏言:“今明经习《左氏》者十无二三。……又《周礼》、《仪礼》、《公羊》、《榖梁》殆将绝废,……请量加优奖。”据此二说,则唐之盛时,诸经已多束阁。盖大经,《左氏》文多于《礼记》,故多习《礼记》,不习《左氏》。中、小经,《周礼》、《仪礼》、《公羊》、《榖梁》难于《易》、《书》、《诗》,故多习《易》、《书》、《诗》,不习《周礼》、《仪礼》、《公羊》、《榖梁》。此所以四经殆绝也。唐帖经课试之法,以其所习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为帖,凡帖三字,随时增损,可否不一,或得四,或得五,或得六,为通。专考记诵,而不求其义,故明经不为世重,而偏重进士。宋初因唐明经之法,王安石改用墨义,是为空衍义理之始,元、明经义时文之滥觞。 汉熹平刊《石经》之后,越五百余年,而有唐开成《石经》。此一代之盛举,群经之遗则也。惟唐不重经术,故以文宗右文之主,郑覃以经术位宰相,而所刊《石经》,不满人意,史臣以为名儒不窥。当时并无名儒,窥不窥无足论;而自熹平《石经》散亡之后,惟开成《石经》为完备;以视两宋刻本,尤为近古。虽校刊不尽善,岂无佳处足证今本之讹脱者。顾炎武考监本《仪礼》,脱误尤多,《士昏礼》脱“胥授绥”一节十四字,赖有长安《石经》可据以补。此开成《石经》有功经学之一证也。顾又考出唐《石经》误字甚夥,实不尽属开成原刻。一经乾符之修造,再经后梁之补刊,三经北宋之添注,四经尧惠之谬作。其中误字,未可尽咎唐人。精审而详究之,亦治经之一助也。 唐人经说传今世者,惟陆淳本啖助、赵匡之说,作《春秋纂例》、《微旨》、《辨疑》。谓:左氏,六国时人,非《论语》之丘明;杂采诸书,多不可信。《公》、《榖》口授,子夏所传;后人据其大义,散配经文,故多乖谬,失其纲统。此等议论,颇能发前人所未发。惟《三传》自古各自为说,无兼采《三传》以成一书者;是开通学之途,背颛门之法矣。史徵《周易口诀》,成伯玙《毛诗指说》,韩、李《论语笔解》,皆寥寥短篇,无关闳旨。惟李鼎祚《周易集解》多存古义;后人得以窥汉《易》之大略,考荀、虞之宗旨,赖有此书。 唐人经学有未可抹杀者,《说郛》令狐澄《大中遗事》云:“大中时,工部尚书陈商立《春秋左传》学议;以孔子修经,褒贬善恶,类例分明,法家流也;左丘明为鲁史载述时政,惜忠贤之泯灭,恐善恶之失坠,以日系月,修其职官,本非扶助圣言、缘饰经旨,盖太史氏之流也。举其《春秋》,则明白而有识;合之《左氏》,则丛杂而无徵。杜元凯曾不思夫子所以为经,当以《诗》、《书》、《周易》等列;丘明所以为史,当与司马迁、班固等列。取二义乖刺不侔之语,参而贯之,故微旨有所不周,宛章有所未一。”孙光宪《北梦琐言》,亦载此说。案自汉后,《公羊》废搁,《左氏》孤行,人皆以《左氏》为圣经,甚且执杜解为传义。不但《春秋》一经,汨乱已久;而《左氏》之传,受诬亦多。孔疏于经传不合者,不云传误,反云经误。刘知几《史通》,诋毁圣人,尤多狂悖。皆由不知《春秋》是经,《左氏》是史。经垂教立法,有一字褒贬之文;史据事直书,无特立褒贬之义。体例判然不合,而必欲混合为一。又无解于经传参差之故,故不能据经以正传,反信传而疑经矣。陈商在唐时无经学之名,乃能分别夫子是经、丘明是史,谓杜元凯参贯二义非是,可谓千古卓识。谓《左传》非扶助圣言,即博士云“左氏不传《春秋》”之意也;非缘饰经旨,即范升云“左氏不祖孔子”之说也。治《春秋》者,诚能推广陈商之言,分别经是经,《左氏》是史,离之双美,毋使合之两伤,则不至误以史视《春秋》,而《春秋》大义微言可复明于世矣。 ●八、经学变古时代 经学自唐以至宋初,已陵夷衰微矣。然笃守古义,无取新奇;各承师传,不凭胸臆,犹汉、唐注疏之遗也。宋王旦作试官,题为“当仁不让于师”,不取贾边解师为众之新说,可见宋初笃实之风。乃不久而风气遂变。《困学纪闻》云:“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故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据王应麟说,是经学自汉至宋初未尝大变,至庆历始一大变也。《七经小传》,刘敞作,《三经新义》,王安石作,或谓《新义》多剿敞说。元祐诸公,排斥王学;而伊川《易传》专明义理,东坡《书传》横生议论,虽皆传世,亦各标新。司马光《论风俗劄子》曰:“新进后生,口传耳剽,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陆游曰:“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案宋儒拨弃传注,遂不难于议经。排《系辞》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此皆庆历及庆历稍后人,可见其时风气实然,亦不独咎刘敞、王安石矣。 孔子以《易》授商瞿,五传而至田何,又三传为施雠、孟喜、梁丘贺,此《易》之正传也。京房受《易》于焦延寿,讬之孟氏,不相与同,多言卦气占验,此《易》之别传也。郑注言爻辰,虞注言纳甲,不过各明一义,本旨不尽在此。郑与荀爽皆费氏《易》;惟虞翻言家传孟氏,而注引《参同契》,又言梦道士使吞三爻,则间本于道家。王弼亦费氏《易》,而旨近老氏,则亦涉道家矣。然诸儒虽近道家,或用术数,犹未尝驾其说于孔子之上也。宋道士陈搏乃本太乙下行九宫之法,作先天后天之图,讬伏羲、文王之说而加之孔子之上。三传得邵子,百其说益昌。邵子精数学,亦《易》之别传,非必得于《河》、《洛》。程子不信邵子之数,其识甚卓。《易传》言理,比王弼之近老氏者,为最纯正。朱子以程子不言数,乃取《河》、《洛》九图冠于所作《本义》之首。于是宋、元、明言《易》者,开卷即说先天后天。不知图是点画,书是文字;故汉人以《河图》为八卦、《洛书》为九畴。宋人所传《河图》、《洛书》,皆黑白点子,是止可称图,不可称书。而乾南坤北之位,是乾为君,而北面朝其臣。此皆百喙不能解者。是以先天后天说《易》者,皆无足观。 《尚书》传自伏生,今存《大传》;而《洪范五行传》专言祥异,则《书》之别传也。太史公当武帝立欧阳《尚书》之时,所引《尚书》,必欧阳说,与伏传多吻合。大小夏侯出,始小异。古文说出,乃大不同。今考《五经异义》引《古尚书说》,《五经疏》引马、郑遗说,如六卿、六宗、广地万里、服十二章之类,多援《周礼》以解唐、虞。夫《周礼》即属周公手定之书,亦不可强尧、舜下从成周之制,是古文说已不可信矣。伪孔《传》出,王肃杂采今古,与马、郑互有得失。诸儒去古未远,虽间易其制度,未尝变乱其事实也。至宋儒乃以义理悬断数千年以前之事实,谓文王不称王;戡黎是武王;武王但伐纣,不观兵;周公惟摄政,未代王;无解于“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子封”之文,乃以为武王封康叔;《君奭》是周公留召公;王命周公后是留后治洛;并与古说不合。考之《诗》、《书》,皆言文王受命。伏《传》、《史记》皆言文王称王,以戡黎为文王事,非武王事。武王既可伐纣,何以必不可观兵。伏《传》言周公居摄;《史记》言周公践位。又言武王时,康叔幼,未得封;《左氏传》祝鮀明言周公封康叔,鮀以卫人说卫事,岂犹有误!《史记》言《君奭》作于周公居摄时,非留召公。又言周公老于丰,薨于丰,未尝留后治洛。唐置节度留后,古无此官名。皆变乱事实之甚者,孔《传》尚无此说,故孔《传》虽伪,犹愈于蔡《传》也。疑孔《传》始于宋吴棫。朱子继之,谓“某尝疑孔安国书是假,《书序》是魏、晋间人作。《书》凡易读者皆古文,伏生所传皆难读,如何偏记其所难而易者全不能记。”朱子所疑,真千古卓识。蔡《传》不从师说,殆因其序以传心为说;传心出虞廷十六字,不敢明著其伪乎!阎若璩作《古文疏证》,攻伪《书》、伪《传》;毛奇龄为古文作《冤词》。人多是阎非毛,实亦未可概论。阎攻伪《书》、伪《传》极精,而据蔡《传》则误。毛不信宋儒所造事实,而一从孔传,此则毛是而阎非者,学者当分别观之。 《诗》,鲁、齐、韩三家,《艺文志》以为鲁最近之。《齐诗》五际六情,独传异义,则《诗》之别传也。《韩诗》,唐时尚存,惜无传人而亡。《毛传》孤行,郑《笺》间采鲁、韩。自汉以后,说《诗》皆宗毛、郑。宋欧阳修《本义》始辨毛、郑之失,而断以己意。苏辙《诗传》始以毛《序》不可尽信,止存其首句,而删去其余。南宋郑樵《诗传辨妄》始专攻毛、郑,而极诋《小序》。当时周孚已反攻郑樵。朱子早年说《诗》,亦主毛、郑;吕祖谦《读诗记》引朱氏曰,即朱子早年之说也。后见郑樵之书,乃将《大小序》别为一编而辨之,名《诗序辨说》。其《集传》亦不主毛、郑,以《郑》、《卫》为淫诗,且为淫人自言。同时陈傅良已疑之,谓:以城阙为偷期之所,彤管为淫奔之具,窃所未安。马端临《文献通考》辨之尤详,谓:夫子尝删《诗》,取《关雎》乐而不淫;今以文公《诗传》考之,其为男女淫泆而自作者,凡二十有四,何夫子犹存之不删!又引郑六卿饯韩宣子所赋诗,皆文公所斥以为淫奔之人所作,而不闻被讥。乃知当如序者之说,不当如文公之说也。是朱子《诗集传》,宋人已疑之。而朱子作《白鹿洞赋》,引《青衿》伤学校语,门人疑之而问,朱子答以序亦不可废。是朱子作《集传》,不过自成一家之言,非欲后人尽废古说而从之也。王柏乃用其说而删《诗》,岂朱子之意哉! 《春秋公羊》、《榖梁》,汉后已成绝学。《左氏》传事不传义,后人专习《左氏》,于《春秋》一经,多不得其解。王安石以《春秋》为断烂朝报而废之,后世以此诟病安石。安石答韩求仁问《春秋》曰:“此经比他经尤难,盖《三传》不足信也。”尹和靖云:“介甫不解《春秋》,以其难之也,废《春秋》非其意。”据尹氏说,安石本不欲废《春秋》者,然不信《三传》,则《春秋》已废矣。若以《春秋》为断烂朝报,则非特安石有是言,专执《左氏》为《春秋》者皆不免有此意。信《左氏》家经承旧史、史承赴告之说,是《春秋》如朝报矣;不信《公》、《榖》家日月褒贬之例,而概以为阙文,是《春秋》如朝报之断烂者矣。宋人治《春秋》者多,而不治颛门,皆沿唐人啖、赵、陆一派。如孙复、孙觉、刘敞、崔子方、叶梦得、吕本中、胡安国、高闶、吕祖谦、程公说、张洽、吕大圭、家铉翁,皆其著者,以刘敞为最优,胡安国为最显。元、明用胡《传》取士,推之太高;近人又诋之太过,而胡《传》卒废。平心而论,胡氏《春秋》大义本孟子,一字褒贬本《公》、《榖》,皆不得谓其非。而求之过深,务出《公》、《榖》两家之外;锻炼太刻,多存讬讽时事之心。其书奏御经筵,原可藉以纳约。但尊王攘夷,虽《春秋》大义;而王非唯诺趋伏之可尊,夷非一身两臂之可攘。胡《传》首戒权臣,习艺祖惩艾黄袍之非,启高宗猜疑诸将之意。王夫之谓岳侯之死,其说先中于庸主之心。此其立言之大失,由解经之不明也。崔子方《春秋本例》,以日月为本,在宋儒中,独能推明《公》、《榖》;而所作《经解》并纠《三传》,未能专主一家。朱子云:“《春秋》义例……不能自信于心,故未尝敢措一辞。”此朱子矜慎之处,亦由未能专信《公》、《榖》,故义例无所依据也。 三《礼》本是实学,非可空言;故南北学分,而三《礼》皆从郑注;皇、熊说异,而皆在郑注范围之中。宋时三礼之学,讲习亦盛。王安石以《周礼》取士。后有王昭禹、易袚、叶时,皆可观。《仪礼》有李如圭《集释》、《释宫》,张淳《识误》,并实事求是之学。《礼记》,卫湜《集说》一百六十卷,采摭宏富,可比李鼎祚之集《周易》。而陈祥道之《礼书》一百五十卷,贯通经传,晁公武、陈振孙服其精博。窃谓祥道之书,博则有之,精则未也。宋人治经,务反汉人之说。以礼而论,如谓郊禘是一,有五人帝,无五天帝,魏王肃之说也。禘是以祖配祖,非以祖配天,唐赵匡之说也。此等处,前人已有疑义,宋人遂据以诋汉儒。三代之礼久亡,汉人去古未远,其说必有所受。古时宫室制度,至汉当有存者。如周之灵台,汉时犹在,非后人臆说所能夺也。若古礼之不宜于今者:郊禘一岁屡行,天子难于亲出;宗庙四代选毁,人情必疑不安。后世天则每岁一郊,祖则同堂异室,此皆不必强摹古礼,亦不必以古礼为非,宋人尽反先儒,一切武断;改古人之事实,以就我之义理;变三代之典礼,以合今之制度;是皆未敢附和以为必然者也。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以十七篇为主,取大、小戴及他书传所载系于礼者附之,仅成家、乡、邦国、王朝礼,丧、祭二礼未就而朱子殁,黄榦续成之。其书甚便学者,为江永《礼经纲目》、秦蕙田《五礼通考》所自出。 宋人不信注疏,驯至疑经;疑经不己,遂至改经、删经、移易经文以就己说,此不可为训者也。世讥郑康成好改字;不知郑《笺》改毛,多本鲁、韩之说;寻其依据,犹可征验。注《礼记》用卢、马之本,当如卢植所云“发起纰缪”;注云“某当为某”,亦必确有凭依。《周礼》故书,不同《仪礼》;今古文异,一从一改,即以《齐》、《古》考《鲁论》之意。《仪礼》之《丧服传》,《礼记》之《玉藻》、《乐记》,虽明知为错简,但存其说于注,而不易其正文。先儒之说经,如此其慎,岂有擅改经字者乎!唐魏征作《类礼》,改易《礼记》次序,张说駮之,不行,犹得谨严之意。乃至宋而风气大变。朱子注《论语》,不删重出之章;“与其进也”三句,不钩转其文,但存其说于注。注《诗》“爰其适归”,云《家语》作奚,而不改为奚;据古本“上帝甚蹈”,云《国语》作神,而不改为神;体例犹未失也。独于《大学》,移其文,又补其传;《孝经》分经传,又删经文;未免宋人习气。而移《大学》先有二程子,删《孝经》云本胡侍郎、汪端明,则未可尽为朱子咎。若王柏作《书疑》,将《尚书》任意增删;《诗疑》删《郑》、《卫》,《风雅颂》亦任意改易;可谓无忌惮矣。《四库提要》斥之曰:“柏何人斯,敢奋笔以进退孔子哉!”经学至斯,可云一厄。他如俞廷椿《复古编》,割裂五官,以补冬官;吴澄《礼记纂言》,将四十九篇颠倒割裂,私窜古籍,使无完肤。宋、元、明人说经之书,若此者多,而实宋人为之俑始。 ●九、经学积衰时代 唐、宋明经取士,犹是汉人之遗;而唐不及汉,宋又不及唐者,何也?汉以经术造士,上自公卿,下逮掾吏,莫不通经。其进用,或由孝廉茂才,或由贤良对策。若射策中科,止补文学掌故、博士弟子员,非高选也。唐之帖经,犹汉之射策;其学即浅,而视之又不重。所重视者,诗赋之辞,时务之策,皆非经术。援经义对策者,仅一刘蕡引《春秋》正始之文,发宦侍无君之隐。以直言论,固属朝阳之凤;以经义论,亦同独角之麟;而唐不能用。此其所以不及汉也。宋仁宗始复明经科,神宗变帖经为墨义。贴经之记诵属实,非数年不为功;墨义之文字蹈空,即一时可猝办。唐时帖括全写注疏,议者病其不能通经。权德舆谓注疏犹可以质验;不者,傥有司率情,上下其手,既失其末,又不得其本,则荡然矣。宋用墨义,正如权德舆所料。又专用王氏《新学》,不遵古义。苏轼以为黄茅白苇,徐禧言窃袭人语不求心通者相半,此其所以并不及唐也。且宋以后,非独科举文字蹈空而已,说经之书,亦多空衍义理,横发议论,与汉、唐注疏全异。朱子答人问胡安定云:“寻常亦不满于胡说,解经不使道理明白,却说其中多使故事,大与做时文答策相似。”夫以胡安国《春秋传》,后世颁之学官,用以取士者,犹不免与时文答策相似;皆由科举之习深入人心,不可涤除。故论经学,宋以后为积衰时代。 科举取士之文而用经义,则必务求新异,以歆动试官;用科举经义之法而成说经之书,则必创为新奇,以煽惑后学。经学宜述古而不宜标新;以经学文字取人,人必标新以别异于古。一代之风气成于一时之好尚,故立法不可不慎也。元、明之经义,本于宋熙宁中王安石所立墨义之法,命吕惠卿、王雱等为之,而安石自撰《周礼义》,使雱撰《诗》、《书义》,名为《三经新义》,颁行天下。夫既名为《新义》,则明教人弃古说,以从其新说。陈后山《谈丛》言:荆公《新义》行,举子专诵王氏章句而不解义。荆公悔之曰:“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是安石立法不善,当时已自悔其失;而其书至南宋始废。赵鼎谓安石“设虚无之学,败坏人才”;陈公辅谓安石使学者习其所为《三经新义》;皆穿凿破碎无用之空言也。南宋虽废《新义》,而仍用其墨义之法。朱子谓经义甚害事,分明是侮圣人之言,诗赋却无害。朱子岂不知经义取士优于诗赋,而其言如是,则当时经义为经之蠹可知。元人因之,而制为四书五经疑。明初用四书疑,后乃改四书五经义。其破承原起之法,本于元王充耘《书义矜式》,又本于吕惠卿、王雱之墨义。名为明经取士,实为荒经蔑古之最。明时所谓经学,不过蒙存浅达之流;即自成一书者,亦如顾炎武云:明人之书,无非盗窃。弘治以后,经解皆隐没古人名字,将为己说而已。其见于《四库存目》者,新奇谬戾,不可究诘。《五经》扫地,至此而极。 宋人说经之书传于今者,比唐不止多出十倍,乃不以为盛而以为衰者,唐人犹守古义而宋人多务新义也。唐人经说传世绝少,此亦有故。考《唐书经籍志》,唐人自为之书二万八千余卷,《五经》义说著于录者凡数十种,则亦未为鲜矣。而今所传不及什一,由于其时刊本未出,传钞不易,一遇兵燹,荡为煨烬。世传古籍,唐以前什一二,宋以后什八九。此非特唐人所著之书为然,亦非特唐人所著经说为然也。又自宋末元、明,专用宋儒之书取士,注疏且束高阁,何论注疏之外!于是唐以前古籍之不亡于兵燹者,尽亡于宋以后。所以唐人经说传世寥寥。宋则刊刻已行,流传甚易,宜其存多佚少。今所传宋人文集说部皆十倍于唐人,非止经说。是未可以经说之多寡判唐、宋之优劣也。五代极乱之时,忽开文明之象;如锓木一事,实为艺林之珍。《五代会要》,后唐长兴三年始依《石经》文字刻九经印板。经书之有木板,实始于此。逮两宋而刻本多。此宋以后之书所以多传于今日也。 汉学至郑君而集大成,于是郑学行数百年;宋学至朱子而集大成,于是朱学行数百年。懿彼两贤,师法百祀。其巍然为一代大宗者,非特以学术之闳通,实由制行之高卓也。以经学论,郑学、朱学皆可谓小统一时代。郑学统一,惟北学为然;所谓宁道孔、孟误,讳言郑、服非;若南学,则兼用伪孔、王、杜,而不尽宗郑、服;是犹未得为统一也。朱学统一,惟南方最早。金、元时,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北人虽知有朱夫子,未能尽见其书。元兵下江、汉,得赵复,朱子之书始传于北。姚枢、许衡、窦默、刘因辈翕然从之。于是元仁宗延祐,定科举法,《易》用朱子《本义》,《书》用蔡沈《集传》,《诗》用朱子集《传》,《春秋》用胡安国《传》,惟《礼记》犹用郑注,是则可谓小统一矣。尤可异者,隋平陈而南并于北,经学乃北反并于南;元平宋而南并于北,经学亦北反并于南。论兵力之强,北常胜南;论学力之盛,南乃胜北。隋、元前后遥遥一辙,是岂优胜劣败之理然欤?抑报复循环之道如是欤? 论宋、元、明三朝之经学,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宋刘敞、王安石诸儒,其先皆尝潜心注疏,故能辨其得失。朱子论疏,称《周礼》而下《易》、《书》,非于诸疏功力甚深,何能断得如此确凿。宋儒学有根柢,故虽拨弃古义,犹能自成一家。若元人则株守宋儒之书,而于注疏所得甚浅。如熊朋来《五经说》,于古义古音多所抵牾,是元不及宋也。明人又株守元人之书,于宋儒亦少研究。如季本、郝敬多凭臆说,杨慎作伪欺人,丰坊造《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以行世而世莫能辨,是明又不及元也。顾炎武论《书传会选》云:“其传中用古人姓名、古书名目,必具出处,兼亦考证典故。盖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出身之人,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其论明之不及宋、元,可谓深切。元、明人之经说,惟元赵汸《春秋属词》,义例颇明。孔广森治《公羊》,其源出于赵汸。明梅鷟《尚书考异》,辨古文之伪,多中肯綮,开阎若璩、惠栋之先。皆铁中铮铮、庸中佼佼者也。 明永乐十二年,敕胡广等修《五经大全》,颁行天下。此一代之盛事,自唐修《五经正义》后,越八百余年而再见者也。乃所修之书,大为人姗笑。顾炎武谓:《春秋大全》全袭元人汪克宽《胡传纂疏》,《诗经大会》全袭元人刘瑾《诗传通释》。其三经,后人皆不见旧书,亦未必不因前人也。取已成之书,钞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唐、宋之时,有是事乎!经学之废,实自此始。《四库提要》更加考定,谓《周易大全》割裂董楷、董真卿、胡一桂、胡炳文四家之书,饾饤成编;《书传大全》亦剿袭陈栎《尚书集传纂疏》、陈师凯《书蔡传旁通》;《礼记大全》采诸儒之说凡四十二家,而以陈澔《集说》为主,澔书之列于学官自此书始。案官修之书,多剿旧说,唐修《正义》,已不免此。惟唐所因者,六朝旧籍,故该洽犹可观。明所因者,元人遗书,故谫陋为尤甚。此《五经正义》至今不得不钻研,《五经大全》入后遂尽遭唾弃也。元以宋儒之书取士,《礼记》犹存郑注;明并此而去之,使学者全不睹古义,而代以陈澔之空疏固陋,《经义考》所目为兔园册子者。故经学至明为极衰时代。而剥极生复,贞下起元,至国朝,经学昌明,乃再盛而复古。 ●十、经学复盛时代 经学自两汉后,越千余年,至国朝而复盛。两汉经学所以盛者,由其上能尊崇经学、稽古右文故也。国朝稽古右文,超轶前代。康熙五十四年,御纂《周易折中》二十二卷;乾降二十年,御纂《周易述义》十卷;康熙六十五年,钦定《书经传说汇纂》二十四卷,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二十卷,序二卷;乾隆二十年,御纂《诗义折中》二十卷;乾隆十三年,钦定《周官义疏》四十八卷,钦定《仪礼义疏》四十八卷;钦定《礼记义疏》八十二卷;康熙三十八年,钦定《春秋传说汇纂》三十八卷;乾隆二十三年。御纂《春秋直解》十六卷;乾隆四十七年,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以经部列首,分为十类。夫汉帝称制临决,未及著为成书;唐宗御注《孝经》,不闻遍通六艺。今鸿篇钜制,照耀寰区;颁行学官,开示蒙昧;发周、孔之蕴,持汉、宋之平。承晚明经学极衰之后,推崇实学,以矫空疏,宜乎汉学重兴,唐、宋莫逮。乾隆五十八年,诏刊十三经于太学,依开成《石经》,参以善本,多所订正。嘉庆八年,复命廷臣磨改,以期尽善,尤为一代盛典,足以别黑白而定一尊。 凡事有近因,有远因。经学所以衰而复盛者,一则明用时文取士,至末年而流弊已甚。顾炎武谓八股之害,甚于焚书。阎若璩谓不通古今,至明之作时文者而极。一时才俊之士,痛矫时文之陋,薄今爱古,弃虚崇实,挽回风气,幡然一变。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皆负绝人之姿,为举世不为之学。于是毛奇龄、阎若璩等接踵继起,考订校勘,愈推愈密。欺为近因。一则朱子在宋儒中,学最笃实。元、明崇尚朱学,未尽得朱子之旨。朱子常教人看注疏,不可轻议汉儒。又云:“汉、魏诸儒,正音读,通训诂,考制度,辨名物,其功博矣。”后以宋孝宗崩,宁宗应承重,而无明据,未能折服异议;及读《仪礼疏》,郑答赵商问父有废疾而为其祖服制三年斩,乃大佩服。谓礼经之文诚有阙略,不无待于后人;向使无郑康成,则此事诚未有断决。朱子晚年修《仪礼经传通解》,盖因乎此;惜书未成而殁。元、明乃专取其中年未定之说取士,士子乐其简易。而元本不重儒,科举不常行;明亦不尊经,科举法甚陋。慕宗朱之名,而不究其实,非朱子之过也。朱子能遵古义,故从朱学者,如黄震、许谦、金履祥、王应麟诸儒,皆有根柢。王应麟辑《三家诗》与郑《易注》,开国朝辑古佚书之派。王、顾、黄三大儒,皆尝潜心朱学,而加以扩充,开国初汉,宋兼采之派。斯为远因。圣人之经,本如日月,光景常新,有此二因,而又恭逢右文之朝,宜其由衰而复盛矣。 由衰复盛,非一朝可至;由近复古,非一蹴能几。国初诸儒治经,取汉、唐注疏及宋、元、明人之说,择善而从。由后人论之,为汉、宋兼采一派;而在诸公当日,不过实事求是,非必欲自成一家也。江藩作《汉学师承记》,以为梨洲、亭林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岂真知灼见者,乃以黄、顾二公附于册后。窃谓如江氏说,国初诸儒无一真知灼见者矣,岂独黄、顾二公!《师承记》首列阎若璩,江氏必以阎为真知灼见;案阎氏之功在考定古文之伪,而其《疏证》信蔡《传》臆造之事实,邵子意推之年代;其说《诗》,以王柏《诗疑》为然,谓《郑》、《卫》为可删;乃误沿宋学,显背汉儒者。江刻于黄、顾而宽于阎,是并阎氏之书未之考也。当时如胡渭《易图明辨》,能辟《图》、《书》之谬,而《洪范》并攻汉儒。陈启源《毛诗稽古编》能駮宋以申毛,而经说间谈佛教。万斯大、方苞等兼通《三礼》,多信宋而疑汉。其不染宋学者,惟毛奇龄;而毛务与朱子立异。朱子疑伪孔古文,而毛以伪孔为可信;朱子信《仪礼》,而毛以《仪礼》为可疑;此则朱是而毛非者。虽由门户之见未融,实以途径之开未久也。此等处宜分别观之,谅其求实学之苦心,勿遽责以守颛门之绝业。 雍、乾以后,古书渐出,经义大明。惠、戴诸儒,为汉学大宗,已尽弃宋诠,独标汉帜矣。惠周惕子士奇,孙栋,三世传经。栋所造尤邃,著《周易述》、《古文尚书考》、《春秋补注》、《九经古义》等书。论者拟之汉儒,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间。而惠氏红豆山斋楹帖云:“《六经》宗孔、孟,百行法程、朱。”是惠氏之学未尝薄宋儒也。戴震著《毛郑诗考正》、《考工记图》、《孟子字义疏证》、《仪礼正误》、《尔雅文字考》,兼通历算声韵,其学本出江永,称永学自汉经师康成后,罕其俦匹。永尝注《朱子近思录》;所著《礼经纲目》,亦本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戴震作《原善》、《孟子字义疏证》,虽与朱子说经牾,亦只是争辨一理字。《毛郑诗考正》尝采朱子说。段玉裁受学于震,议以震配享朱子祠。又跋朱子《小学》云:“或谓汉人言小学谓六书,非朱子所云,此言尤悖。夫言各有当;汉人之小学,一艺也;朱子之小学,蒙养之全功也。”段以极精小学之人,而不以汉人小学薄朱子《小学》。是江、戴段之学未尝薄宋儒也。宋儒之经说虽不合于古义,而宋儒之学行实不愧于古人。且其析理之精,多有独得之处。故惠、江、戴、段为汉学帜志,皆不敢将宋儒抹杀。学求心得,勿争门户;若分门户,必起诟争。江藩作《国朝汉学师承记》,焦循贻书诤之,谓当改《国朝经学师承记》,立名较为浑融。江藩不从,方东树遂作《汉学商兑》,以反攻汉学。平心而论,江氏不脱门户之见,未免小疵;方氏纯以私意肆其谩骂,诋及黄震与顾炎武,名为扬宋抑汉,实则归心禅学,与其所著《书林扬觯》,皆阳儒阴释,不可为训。 国朝经师,能绍承汉学者,有二事。一曰传家法,如惠氏祖孙父子,江、戴、段师弟,无论矣。惠栋弟子有余萧客、江声。声有孙沅,弟子有顾广圻、江藩。藩又受学余萧客。王鸣盛、钱大昕、王昶皆尝执经于惠栋。钱大昕有弟大昭,从子塘、坫、东垣、绎、侗。段玉裁有婿龚丽正,外孙自珍。金榜师江永。王念孙师戴震,传子引之。孔广森亦师戴震。具见《汉学师承记》。他如阳湖庄氏《公羊》之学,传于刘逢禄、龚自珍、宋翔凤;陈寿祺《今文尚书》、《三家诗》之学,传子乔枞;皆渊源有自者。一曰守颛门。阮元云:“张惠言之《虞氏易》,孔广森之《公羊春秋》,皆孤家专学也。”阮氏所举二家之外,如王鸣盛《尚书后案》,专主郑义;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兼明今古;陈乔枞《今文尚书经说考》,专考今文;胡承珙《毛诗后笺》,陈奂《毛诗传疏》,专宗《毛诗》;迮鹤寿《齐诗翼奉学》,发明齐《诗》;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兼考鲁、齐、韩《诗》;凌曙、孔广森、刘逢禄皆宗《公羊》,陈立《义疏尤备》;柳兴宗《榖梁大义述》,许桂林《榖梁释例》,皆主《榖梁》,钟文烝《补注》尤备;《周官》有沈彤《禄田考》,王鸣盛《军赋说》,戴震《考工记图》;《仪礼》有胡匡衷《释官》,胡培翚《正义》;《论语》有宋翔凤《说义》,刘宝楠《正义》;《孟子》有焦循《正义》;《尔雅》有邵晋涵《正义》,郝懿行《义疏》;皆卓然成家者。家法颛门,后汉已绝,至国朝乃能寻坠绪而继宗风。传家法则有本原,守颛门则无淆杂。名家指不胜屈,今姑举其荦荦大者。 国朝经师有功于后学者有三事。一曰辑佚书。两汉今文家说亡于魏、晋;古文家,郑之易,马、郑之《书》,贾、服之《春秋》,亡于唐、宋以后。宋王应麟辑《三家诗》、郑氏《易注》,虽蓃采未备,古书之亡而复存者实为首庸。至国朝而此学极盛。惠栋教弟子,亲授体例,分辑古书。余萧客《古经解钩沈》,采唐以前遗说略备。王谟《汉魏遗书钞》,章宗源《玉函山房丛书》,辑汉、魏、六朝经说尤多。孙星衍辑马、郑《尚书注》,李贻德述《左传贾》、《服注》,陈寿祺、乔枞父子考《今文尚书》、《三家诗》。其余间见诸家丛书,抱阙守残,得窥崖略,有功后学者,此其一。一曰精校勘。校勘之学,始于《颜氏家训》、《匡谬正俗》等书。至宋,有三刘、宋祁之校史。宋、元说部,间存校订,然未极精审,说经亦非颛门。国朝多以此名家,戴震、卢文召、丁杰、顾广圻尤精此学。阮元《十三经校勘记》,为经学之渊海。余亦间见诸家丛书,刊误订讹,具析疑滞,有功后学者,又其一。一曰通小学。古人之语言文字与今之语言文字异;汉儒去古未远,且多齐、鲁间人,其说经有长言、短言之分,读为、读若之例。唐人已不甚讲,宋以后更不辨。故其解经,如冥行擿埴,又如郢书燕说,虽可治国,而郢人之意不如是也。小学兼声音故训。宋吴棫、明陈第讲求古音,犹多疏失。顾炎武《音学五书》,始返于古。江、戴、段、孔,益加阐明。是为音韵之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昌明许慎之书。同时有严可均、钮树玉、桂馥,后有王筠、苗夔诸人,益加阐明。是为音韵兼文字之学。经师多通训诂假借,亦即在音韵文字之中;而经学训诂以高邮王氏念孙、引之父子为最精,郝懿行次之。是为训诂之学。有功于后学者,又其一。 国朝经学凡三变。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嘉、道以后,又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义,《书》宗伏生、欧阳、夏侯,《诗》宗鲁、齐、韩三家,《春秋》宗《公》、《榖》二传。汉十四博士今文说,自魏、晋沦亡千余年,至今日而复明。实能述伏、董之遗文,寻武、宣之绝轨。是为西汉今文之学。学愈进而愈古,义愈推而愈高;屡迁而返其初,一变而至于道。学者不特知汉、宋之别,且皆知今、古文之分。门径大开,榛芜尽辟。论经学于今日,当觉其易,而不患其难矣。乃自新学出,而薄视旧学,遂有烧经之说。圣人作经,以教万世,固无可烧之理;而学之简明者有用,繁杂者无用,则不可以不辨。《汉书艺文志》曰:“古者,三年通一艺,用日少而畜德多。”此简明有用之学也。又曰:“后世便辞巧说,幼童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此繁杂无用之学也。今欲简明有用,当如《汉志》所云“存大体,玩经文”而已。如《易》主张惠言《虞氏义》,参以焦循《易章句》、《通释》诸书;《书》主伏《传》、《史记》,辅以两汉今文家说;《诗》主鲁、齐、韩三家遗说,参以毛《传》、郑《笺》;《春秋》治《公羊》者主何《注》、徐《疏》,兼采陈立之书;治《左氏》者,主贾、服遗说,参以杜《解》;《三礼》主郑《注》,孔、贾《疏》,先考其名物制度之大而可行于今者,细碎者姑置之。后儒臆说,极屏勿观。则专治一经,固属易事;兼通各经,亦非甚难。能考其源流而不迷于涂径,本汉人治经之法;求汉人致用之方,如《禹贡》治河、《洪范》察变之类,两汉人才之盛必有复见于今日者,何至疑圣经为无用以孔教为可废哉! 《皇清经解》、《续皇清经解》二书,于国朝诸家,蓃辑大备;惟卷帙繁富,几有累世莫殚之疑;而其中卓然成家者,实亦无几;一知半解,可置不阅。今之治经者,欲求简易,惟有人治一经,经主一家;其余各家,皆可姑置;其他各经,更可从缓。汉注古奥,唐疏繁复,初学先看注疏,人必畏难,当以近人经说先之。如前所列诸书。急宜研究。或犹以为陈义太高,无从入手,则《书》先看孙星衍《今古文注疏》,《诗》先看陈奂《毛氏传疏》亦可。但能略通大义,确守古说,即已不愧颛门之学。此古之治经者所以重家法而贵颛门也。国朝诸儒有承家法而守颛门者,亦有无家法而非颛门者;今主一家,当取其有家法与颛门者主之。《国朝汉学师承记》具列家法颛门甚详,其成书在乾、嘉之间,故后出者未著于录。嘉、道后,治今文说者,《师承记》皆不载,《皇清经解》亦未收其书,书具见于《续经解》中,故《续经解》更切要于前《经解》也。学者诚能于经学源流正变研究一过,即知今之经学,无论今文古文、专学通学,国朝经师莫不著有成说,津逮后人。以视前人之茫无途径者,实为事半功倍。盖以了然于心目,则择从甚易,不至费日力而增葛藤。惟西汉今文近始发明,犹有待于后人之推阐者,有志之士,其更加之意乎! 《四库提要》经部总叙曰:“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其初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训诂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其学笃实谨严,及其弊也拘。王弼、王肃,稍持异议。流风所扇,或信或疑。越孔、贾、啖、陆,以及北宋孙复、刘敞等,各自论说,不相统摄。及其弊也杂。洛、闽继起,道学大昌;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凡经师旧说,俱排斥以为不足信。其学务别是非,及共弊也悍。(原注:如王柏、吴澄攻驳经文动辄删改之类。)学脉旁分,攀援日众;驱除异己,务定一尊。自宋末以逮明初,其学见异不迁,及其弊也党。(原注:如《论语集注误》引包咸夏瑚商琏之说,张存中《四书通证》即阙此一条以讳其误。又如王柏删三十二篇,许谦疑之,吴师道反以为非之类。)主持太过,势有所偏;才辨聪明,激而横决。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原注: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空谈臆断,考证必疏,于是博雅之儒,引古义以抵其隙。国初诸家,其学徵实不诬,及其弊也琐。(原注:如一字音训动辨数百言之类。)”案二千年经学升降得失,《提要》以数十言包括无遗,又各以一字断之。所谓拘者,两汉之学也;杂者,魏、晋至唐及宋初之学也;悍者,宋庆历后至南宋之学也;党者,宋末至元之学也;肆者,明末王学也;琐者,国朝汉学也。《提要》之作,当惠、戴讲汉学专宗许、郑之时,其繁称博引,间有如汉人三万言说“若稽古”者。若嘉、道以后,讲求今文大义微言,并不失之于琐,学者可以择所从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