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周公 “德之说” 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较完整的政治与伦理思想。了解德之说要搞清三个字:德、敬、明。慎身勤政、慎政明刑,可概括德之说要义。从《诗经》、《左传》和两周铜器铭文看,德之说一直是当时统治阶层的主导思想。孔子思想亦根源德之说。孔子的仁可远溯周公的不侮鳏寡,孔子的克己复礼与周公的慎身敬德同属一脉。 关键词 周公 德之说 敬 明 孔子 古老的《尚书》,有学者断言用不着耗时费力去研读,因为它缺少思想价值。周器铭文,人们研究了半天,都说其中没有思想。这样,中国思想的源头只能是孔子了。但孔子似乎不这么认为,他说自己述而不作,口口声声称颂的是周公。显然,周公对孔子有重要影响,他们的思想或是一脉相承的。《尚书》中的周公诰辞,在有文可征的历史上,最早清晰地表述了完整的政治与伦理思想,明确地提出了“德之说”。所以,《书》虽佶屈聱牙,我们若要数典而不忘祖,就必需去认真解读,以深入把握古代思想的脉络。 一、德、敬、明 甲骨卜辞中有“徝”字,从“彳”从“直”,被一些学者释为“德”字。但“徝”在卜辞中呈现的是近似“巡查”、“征伐”的意义。因此,郭沫若等认为这不是德字,商人还没有德的概念,德是周初才出现的,是周人独有的概念。但在周初铜器上,有以“徝”为“德”的:德鼎、德方鼎、叔德簋中的“徝”为人名,辛鼎的“雍徝”则明显为“雍德”,此乃周人常语。这就提示:“徝”表德义已非一日;商甲骨文中的“徝”或许原本就有德义。此外,德在《商书》中屡屡出现,似乎不能都说成是后人加进去的。较原始的《高宗肜日》中“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微子》中“我用沉酗于酒,用乱败厥德于下”,当是商人自己的说法。更重要的是,德是周诰中的常用词,周公对成王、对康叔、对君奭,张口闭口都是德,就是对殷商遗民训话的《多方》、《多士》中,亦口不离德,且无需解释德为何物。显然,在周初,不论对于周人还是商人,德都是一个大家熟知的概念。那么,德必定不会在周初才出现;而是在此前的殷商时期有一流传过程。或许在这一过程中,原表巡行义的“徝”字就转而表示德的概念了,所以才有周初金文中表德义的“徝”。 德之本义为行,主要指王、贵族、百官的举止、品行、作风、表现。《康诰》“朕心朕德,唯乃知”,“用康乃心,顾乃德”,德与心相对,当为行。《左传·昭公四年》引《太誓》“纣有亿兆人,亦有离德。余有乱十人,同心同德”,亦同于此。《周书》中其他一些语句,如: “酗于酒德”(《无逸》),“暴德无后”,“习逸德之人”(《立政》),德指行而无善义。“经德秉哲”(《酒诰》),“秉德明恤”(《君奭》),“奉德不康宁”(《多士》),其中的经、秉、奉有持守义,则三句意为持守善行、持行明慎、持行即行事不安定。《酒诰》的“德将无醉”,孔疏解为:以德扶持,饮酒不醉。意不明。其实,德将即将德,即持行,即保持、控制自己的行为,不要喝醉。《吕刑》“德威惟畏,德明惟明”,诸解皆意在而言不明。若以德为行,则其言了然,即:其行为威厉则民畏惧,其行为明煦则民沐其光辉。德之此义,见诸《诗经》、金文如:“示我显德行”(《敬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抑》),德、行同义,二词联言。“无言不仇,无德不报”(《抑》),言与行相对。《氓》“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德同于行。师望鼎“穆穆克明厥心,哲厥德”,蔡侯钟“既聪于心,诞中厥德”,亦同于《康诰》、《太誓》句。 周人德之概念虽承自前人,但绝不意味着其于德无所发明。首先,在字形上,周器铭文中绝大多数“德”都从“心”,也就是说,先前的“徝”被周人加上了“心”这个表意形符,成为周人自己的德字。周初康王时重器大盂鼎,有“刑禀文王正德”、“敬雍德经”,其二德字皆从心。不从心而表德义的“徝”,只在此前更早的几器中出现。形以表义,字形的变化反映着周人对德的认识的加深:德是表现于外的,又是蕴含于内的;德属行,但存乎心,发乎心。郑玄释德行云:“在心为德,施之为行”,此语与周人对德的认识是一致的。 德字涵义的深化,源于周人对德的重视与强调。商人未尝不知德,只是不把德放在心上,故沉酗于酒、乱败其德,终至覆亡。周公承继文、武勋业,认真总结了商亡的教训,认识到了德的重要性;不仅谈论德,而且提出了一整套关于德的说教——德之说,即《康诰》对康叔所言:“告汝德之说与罚之行”,德的论说与刑罚之道。德之说的提出是周公的功绩,是当时思想上的一大进步。由此,德从远古延续到现今,一直是中国传统思想中最重要的概念;德之说成为近三千年政治与伦理思想的基本内涵。 德之说有两个核心字:敬,明。抓住这两个字,就可提纲挈领地理解这套说教。 敬字初文为茍。《大学》引汤盘之铭“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其茍误为苟,实为敬日新。茍在甲骨文中作没有口。周初太保鼎、大盂鼎铭文中亦如此。此后的铭文中,它才加上口、攴,成为敬字。那么,敬从口从攴意义何在?《说文》:“敬,肃也。从茍,从攴。”“茍,自急敕也。”“攴,小击也。”我们认为:《说文》解茍之“自急敕”,实乃敬字本义。“敕,诫也。从攴、束。”段注:“攴而收束之,二义皆于此会义。”敬字段注:“攴犹迫也。”敕取义于攴、束,有迫使、管束义。自急敕就是紧切地驱使自己、管束自己。诫敕以言,亦需鞭朴,故敬字从口从攴。 《逸周书·谥法解》解敬有二语:“夙夜警戒曰敬。夙夜恭事曰敬。”夙夜警戒,慎也;夙夜恭事,勤也。析而言之,敬有慎、勤二义 。《召诰》言敬有“上下勤恤”一语。勤恤就是勤慎。君臣勤且慎就是敬。“永敬大恤”(《盘庚》),“惟文王之敬忌”(《康诰》),“惟敬五刑”(《吕刑》),“敬慎威仪”(《民劳》、《泮水》),此敬侧重敬慎之义。“亦厥君先敬劳,肆徂厥敬劳”(《梓材》),“恫瘝乃身,敬哉”(《康诰》恫瘝:劳苦),“先王有服,恪谨天命”(《盘庚》恪:敬。谨,王国维谓当为勤,与毛公鼎“劳勤大命”同),这几个敬侧重敬勤。太保簋:“王伐禄子,厥叛。王降征令于太保,太保克敬无谴。”此敬亦劳义,言太保勤劳王命,无谴于王。 敬德是《周书》中重要语词。周公在《召诰》中再三告诫成王 :“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王其疾敬德。”德指行,敬是慎、勤;敬德就是慎其身、勤其行。慎其身,即管束自身,克制贪欲。勤其行,即黾勉从事,吃苦耐劳。慎为束,勤为迫,二义相会适为敕;许慎的“自急敕”,实乃敬德之最佳解释。 明,细加区分,亦有二义。《谥法解》:“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照临四方之明,《说文》:“明,照也。”明照、明显、光明之义。谮诉不行之明,《尔雅·释训》:“明明,察也。”《论语·颜渊》:“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明照之明:“惟公德明光于上下”(《洛诰》),“用昭明于天下”(《顾命》),“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大明》)。 明察之明:“敬明乃罚”、“明乃服命”(《康诰》),“罔不秉德明恤”(《君奭》),“乃明于刑之中”(《吕刑》),“敬明乃心”(興盨、师訇簋),“克明厥心”(师望鼎、興钟、秦公钟)。 明察之明,与圣同。《多方》:“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皋陶谟》:“思曰睿,睿作圣。”井人钟:“究究圣爽。”尹姞鬲:“穆公圣粦明。”又与哲同。哲在金文中从心,表心明之义,故《说文》训哲为知,《皋陶谟》有“知人则哲”一语。克鼎“天子明哲”, 墙盘“渊哲康王”,《下武》“世有哲王”,哲皆同明。《酒诰》周公言:“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经德秉哲是德之说一重要提法。经、秉义近,秉为秉持,经为常守。毛公鼎:“今余惟肇经先王命。”意为努力承守先王所受之天命,此经即经德之经。德乃行之善,哲为心之明;经德秉哲就是常使自己举止良善、头脑清醒。晋姜鼎“经雍明德”,言经德;《召诰》“自贻哲命”、《烝民》“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言秉哲。 明在古语中或与勉通假。王引之云:“《尔雅》:‘孟,勉也。’孟与明,古同声而通用,故勉谓之孟,亦谓之明。”但他把《书》中的“明听朕言”(《盘庚》)、“公明保予冲子”(《洛诰》)等句中的明皆释为勉,却未必准确。至孙星衍、杨筠如等,将《康诰》、《多方》中的“明德慎罚”之明亦解为勉,则显属谬误。明德为周人常语,是一重要概念。除“明德慎罚”外还有:“明德恤祀”、“不明厥德”(《多士》),“克慎明德”(《文侯之命》),“敬明其德”(《泮水》),“其德克明”(《皇矣》),“嗣前人恭明德”(《君奭》),“予怀明德”(《文王》)等。明同显,故有显德之说:“助成王德显”(《酒诰》),“称丕显德”(《洛诰》),“用成尔显德”(《文侯之命》)。明同哲,又有哲德之语:“克哲厥德”(井人钟、梁其钟),“淑哲厥德”(克鼎),“穆穆克明厥心,哲厥德”(师望鼎)。明有明照、明察二义,所以明德一可解为显明其德、光辉其德,即善其德,美其德,崇其德。以气味喻德之美,谓之馨香德(《酒诰》、《吕刑》);以光亮言德之美,谓之明德。明德又可解为哲德,即察其所行、知其所适,不迷不误、不昏不乱,即头脑清醒、不乱来,即经德秉哲之意。但落实到行动中,这二解是一回事;消极地说是举止不昏,积极地说是美化德行。 二、德之说 敬德、明德是德之说主旨。德如何敬,又如何明?周公在诰辞中讲了不少。用两句话,可扼要概括其内容:一是慎身勤政;另一是慎政明刑。慎身勤政重在敬,慎政明刑重在明。 先看慎身勤政。于此,周公可谓谆谆教诲,絮絮不倦。告康叔,有《康诰》、《酒诰》。《康诰》: 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往尽乃心,无康好逸,乃其乂民。 恫瘝:病痛,此处为勤苦。康、逸:安乐。 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勅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勅:勤。懋:勉。句意:惟民是勤、是勉、是和。好像治病,定要把民之病害去尽。 《酒诰》专讲戒酒。先引文王之训诫:“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惟曰我民迪”。接着指出:“天降威,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乱德丧邦,惟在纵酒。又进一步用历史上正反两面的教训详加论述: 封,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祗辟。我亦惟闻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尽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 最后,命令众臣:“汝刚制于酒。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命康叔:“封,汝典听朕毖,勿辩乃司民湎于酒。”酒使人沉湎放纵,乱德败政。刚制于酒,坚决、严厉地克制自己、管束自己,禁绝饮酒。周公不仅诫之以言,而且示之以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