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与“儒学”一词不见于先秦典籍有别,“儒术”一词却屡见于先秦典籍。通过检索,现在我们已知在《荀子·富国》、《墨子·非儒下》、《公孙龙子·迹府》篇中都出现了“儒术”这个概念。这三篇,除了《府迹》篇是否为公孙龙所著尚存在争议外,余下两篇属于先秦文献不存在疑义。那么,先秦文献中的“儒术”是什么涵义?请看有关论述: 先王圣人为之不然,知为人主上者不美不饰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强之不足以禁暴胜悍也。故必将撞大钟、击鸣鼓、吹笙竽、弹琴瑟以塞其耳;必将錭琢刻镂、黼黻文章以塞其目;必将刍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后众人徒、备官职、渐庆赏、严刑罚,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属,皆知己之所愿欲之举在于是也,故其赏行;皆知己之所畏恐之举在于是也,故其罚威。赏行罚威,则贤者可得而进也,不肖者可得而退也,能不能可得而官也。若是,则万物得宜,事变得应,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则财货浑浑如泉源,汸汸如河海,暴暴如丘山,不时焚烧,无所藏之。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有功,撞钟击鼓而和。(《荀子·富国》)(11) 又曰:君子胜不逐奔,揜函弗射,施则助之胥车。应之曰:若皆仁人也,则无说而相与。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无辞必服,见善必迁,何故相?若两暴交争,其胜者欲不逐奔,揜函弗射,施则助之胥车,虽尽能,犹且不得为君子也。意暴残之国也。圣将为世除害,兴师诛罚,胜将因用儒术令士卒曰:毋逐奔,揜函勿射,施则助之胥车,暴乱之人也得活,天下害不除,是为群残父母而深贱世也,不义莫大焉。(《墨子·非儒下》)(12) 龙曰:“先生之言悖……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异白马于所谓马,悖。先生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而使龙去所教,则虽百龙固不能当前矣。”孔穿无以应焉。(《公孙龙子·迹府》)(13) 《富国》篇的这段论述,是针对墨子“非乐”、“节用”主张而发,其主旨在于强调“礼乐”对于治民富国的重要作用。由此可以推论,所谓“儒术诚行”,在荀子的心目中,具体就是指“礼乐”诚行。荀子之所以将“礼乐”治国思想统称为“儒术”,当然是因为他觉得:既然诸子百家惟有孔门儒家才主张以“礼乐”治国,则这样称谓不至于引起误解。与荀子以“儒术”统称儒家的“礼乐”治国思想不同,墨子则是基于批评的立场,将“毋逐奔,揜函勿射”之类的主张概称为“儒术”。“毋逐奔,揜函勿射”意为不要追杀败兵,也不要射击处境窘迫的敌人。这类思想,在儒家看来,体现了“仁”(仁者爱人),但在墨子看来,它只会助长残暴之人为害天下,是不义至极。由此不难明白,墨子以“儒术”称谓儒家的“仁义”学说,是含有批评意味的。 如果说通过分析还能弄明《富国》、《非儒下》篇中“儒术”的具体含义的话,那么对《府迹》篇中“儒术”一词的涵义,就不是仅凭该文就能分析清楚的,只有进而分析孔穿的身份,才有可能弄明。孔穿,字子高,系孔子六代孙,他对公孙龙说,只要公孙龙放弃“白马非马”说,他愿意以公孙龙为师。公孙龙不愿放弃自己的学说,于是那样回答孔穿。公孙龙以为孔子的说法也就是认为楚国人不等同于人,这与他讲的“白马非马”的意思相同,所以孔穿让他放弃“白马非马”说,不啻“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公孙龙在这里显然是将“儒术”与“尼之所取”联系起来谈,这表明他所谓的“儒术”,不是指孔子的某种主张,而是泛指孔门儒家思想。 由上面的分析可明,尽管荀子、墨子、公孙龙使用“儒术”一词所指各异,或具体指“礼乐”思想,或具体指“仁义”学说,或泛指孔门儒家思想,但在用这个词来称谓儒家的学说这一点上,他们又是高度一致的。这说明先秦各派都认同以“儒术”来称谓孔子及孔门儒家的学说。至于为什么不将之称为“儒学”而偏要称之为“儒术”,这很可能与先秦学人喜欢将无所不包的根本学问叫做“道术”有关。既然无所不包的根本学问叫做“道术”,那么将包含其中的儒家学说称为“儒术”,也就是很方便的事情。 四 虽然先秦学人已用“儒术”一词称谓儒家学说,但由于先秦学人不曾使用“儒学”一词,所以在先秦典籍中也就看不到将“儒术”与“儒学”视为异名同实概念的任何论述。可当我们阅读两汉典籍,就很容易发现汉儒实际上将“儒术”与“儒学”作为内涵相同的概念来使用,如他们有时将“老严(指庄子)之术”与“儒学”对称,有时又将“儒术”与“道家言”对称,便证明了这一点。正因为这个道理,上文第二段引文中的“好儒学”、“修儒学”在汉儒那里,又往往写作“好儒术”、“修儒术”。这样的置换很难有别的解释,只能解释为:在汉儒的心目中,“儒术”与“儒学”这两个词名异实同,完全可以互换使用。为了表明此说不是空论,不妨摘录几则史料以证明之: 太子即位,为孝武皇帝。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荐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史记》卷12《孝武本纪》)(14) 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史记》卷107《魏其武安侯列传》)(15) 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襃以文章显。(《史记》卷112《平津侯主父列传》)(16)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后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史记》卷121《儒林列传》)(17) 河间献王刘德以孝景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招之。由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是时淮南王安亦好书,所招致率多浮辩。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汉书》卷53《景十三王传》)(18) 仲尼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黜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犹弗废,至于威、宣之际,孟子、孙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诗》《书》,杀术士,“六学”从此缺矣。(《汉书》卷88《儒林传》)(19) 十一月壬戌,诏曰:盖三代导人,教学为本,汉承暴秦,襃显儒术,建立《五经》,为置博士。其后学者精进,虽曰承师,亦别名家。孝宣皇帝以为去圣久远,学不厌博,故遂立大小夏侯《尚书》,后又立京氏《易》。至建武中,复置颜氏、严氏《春秋》,大小戴《礼》博士。此皆所以扶进微学,尊广道艺也。(《后汉书》卷3《帝纪第三·章帝》)(20) 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赵岐《孟子题辞》)(21) 《四库全书》中出现“儒术”概念的论述有2932则之多,以上8则论述是从其中挑选的。挑选它们,是因为综合起来看,具有以下明显特点:(1)以“儒术”比对“道家言”、“黄老言”;(2)将“修礼乐”与“服儒术”并提;(3)将“儒术”与“五经”、“六艺”、“六学”并提;(4)将“儒术”的废黜与儒家的衰微联系起来谈;(5)将“儒术”兴盛与孟子、荀子的学术贡献联系起来谈;(6)将“儒术”兴盛与博士制度联系起来谈。这六点互相佐证,就足以证明汉儒十分自觉地将“儒学”别称为“儒术”,他们将“儒学”与“儒术”这两个概念随心所欲地换用,决非有意混淆这两个概念。 五 既然在汉儒那里将“儒学”别称为“儒术”是自觉的,那么要问:汉儒为什么在创立“儒学”这个新词后,又使用先秦已有的“儒术”这个旧概念,以至于兼用“儒学”、“儒术”这两个概念来称谓“儒家的学问”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联系到当时“‘术’化儒家思想”这一思潮来谈。 “‘术’化儒家思想”可以说是汉儒适应时代要求,使儒家思想合乎封建大一统之政治统治需要的一个自觉的取向。汉高祖刘邦立汉以后,一直到景帝年代,都是以“黄老之言”维系人心,不取儒家思想作为官方哲学。到了武帝年代,休养生息已不成为统治国家的迫切问题,当时统治阶级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稳固封建统治。正是为了适应这一需要,董仲舒在呈给汉武帝的“对策”里,向汉武帝建议确立儒家思想为国家的惟一官方哲学,“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22)。汉武帝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于是“罢黜百家,独遵儒术”,以儒家思想作为统治国家的官方哲学。 “儒学”概念之提出过程,很可能与汉武帝确立以儒家思想作为官方哲学的过程相一致。为什么敢于这么推断?这是因为:从现在已知的史料看,“儒学”一词最早见于《史记·五宗世家》:“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为河间王,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23)既然惟刘德“好儒学”,则说明“儒学”概念的使用不会早于刘德生活的年代。那么刘德生活在何时?根据《汉书·景十三王传》,可知刘德系汉武帝同父异母之亲兄弟,他生活的年代与汉武帝生活的年代完全相同。既然如此,一个(汉武帝)立儒家思想为官方哲学,一个(刘德)“好儒学”,难道只是历史的巧合,没有必然的联系? 如果说“儒学”一词的创立与儒家思想被确立为官方哲学有着必然的联系,那么汉儒又用已有的“儒术”一词来称“儒学”,就很可能与汉儒渴望发挥儒家思想作为官方哲学的作用有关。儒家的学问,在汉武帝年代之前,一直是以“私学”地位在民间流传,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官学”,其地位的转变势必迫使儒家改变自己的儒学观,将儒学不仅仅视为抚慰人心的纯学问,而是更看作封建统治的思想工具。在如何发挥儒学的工具作用这一想法的驱使下,在汉代出现了“‘术’化儒家思想”的思潮也就毫不奇怪。 随着“‘术’化儒家思想”的思潮的出现,称“六经”为“六艺”、“六术”,称“儒学”为“儒术”,在汉武帝以后的儒者那里,似乎成为风尚。正是在这种风尚的影响下,当班固作《汉书》时,明明是照抄司马迁的记载,却又将司马迁笔下的“儒学”一词改为“儒术”,例如,《史记·五宗世家》对河间献王刘德的记载是“好儒学,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之游”,这在《汉书·景十三王传》中被改为“献王……修礼乐,被服儒术,造次必于儒者。山东诸儒,多从而游”。诸如此类的改动,对班固来说,应该不是轻率的,而是深思熟虑的。所以,我们认为,班固的这一字改动,有深意在,它反映了汉代儒家刻意将儒学由理论形态变为统治方术的努力,体现了儒家精神蕲向由重道德理性向重工具理性的转变。这一转变,体现了儒家积极以自己的思想服务于封建政治统治需要的自觉。 相关链接:蒋国保《汉儒称“六经”为“六艺”考》,《中国哲学史》2006年第4期。 【注释】 ①《诸子集成》第6册,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351页。 ②《史记》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093页。 ③《史记》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143页。 ④《史记》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17-3118页。 ⑤《汉书》第1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205页。 ⑥颜师古注曰:“老,老子也;严,庄周也。” ⑦⑧⑨《二十五史》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3,175,258页。 ⑩《汉书》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728页。 (11)《诸子集成》第2册,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121页。 (12)《诸子集成》第4册,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182页。 (13)谭业谦:《公孙龙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5页。 (14)《史记》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1-452页。 (15)《史记》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43页。 (16)《史记》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965页。 (17)《史记》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16页。 (18)《汉书》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410页。 (19)《汉书》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591-3592页。 (20)《二十五史》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6页。 (21)《诸子集成》第1册,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第4页。 (22)《汉书》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23页。 (23)《史记》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093页。 蒋国保,苏州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载《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1期。录入编辑:乾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