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至高的艺术境界与道德境界 孔子的乐教思想与他所追求的至高艺术境界和道德境界是紧密相联的。孔子所向往的理想人格乃是对生命局限不断突破、不断提升,最终达致“圆善自由”境界的超越性人格。因此,在他的乐教理想中,人生修养与艺术修养不应该只停留于世俗的小我完善,而要升进到“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的超越性至高境界。孔子关于人一生的生命成长与人格完善有这样的概括: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这段话虽是以年龄时段提出的人生修养阶段性进升,但我们完全可以将之视为人格修养的不同层次,当人格修养达到“耳顺”与“从心所欲不逾矩”时,也就进入了“圆善自由”的至高境界。孔子以“耳顺”象征主体小宇宙内部的诗意和谐与外部大宇宙生命音声的圆融统一。这时,“耳”作为个体与外部联系的通道,已非一般的感知器官,而是精神性内外连接的桥梁,“耳”的“聆听”,是对意义世界的直观与领悟;“顺”则是个体与外部世界——自然、社会、天地乃至道的相溶、相和、相通。“耳顺”即是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境界,超越了个体的局限,达到了精神的自由。当“耳顺”升进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时,正如有学者指出“生命至此亦获得一无限圆融(圆满、圆善)的意义。此时一举手,一投足,都无不是无限‘道心’的如如流行,都无不自然而然地流露又自然而然地正确——不需规范,亦合乎规矩。”[⑥] 将个人修养达至超越的境界,是孔子乐教的最高理想。“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礼记·乐记》)正是美善融和、进入无限的乐教理想最生动的表述,这时的“大乐”已由音乐给人带来的耳目心意快乐,转向在自由的艺术境界中体味无限人生的快乐,即超越欲望、功利、生死的快乐。 孔子与其弟子在谈论各自志向的一段对话对我们颇有启发: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待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先进》) 曾点所向往的人生境界正是孔子理想中的“大乐与天地同和”的艺术境界。这种艺术境界看似与道德境界无关,实则已深深融合了“仁”的精神,是美善统一的“乐境”。儒家的礼乐理想将音乐的“乐”转化为快乐的“乐”,将外在的声舞耳目之“乐”(yu)转化为内在的情感心智之乐(le)。《论语》中多有从内心愉悦的角度使用乐字,而着重突出“乐”(le)的道德意义。《论语·季氏》中“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可见孔子的“乐境”乃是内含道德精神的“乐境”,声色骄奢、吃喝放纵之乐则是孔子所反对的有损于道德的乐。孔子认同曾点,是感动于与道德境界融合的艺术境界,朱子《集注》解释“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稍欠缺。……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说明曾点描绘的“乐境”是以道德的最高境界为基础的,这完全合乎孔子的乐教理想。 再体会孔子对韶乐“尽美”“尽善”的评论,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感慨,可知“尽美”“尽善”指的已不是一般的美善,而是至高的艺术境界与道德境界的结合。“三月不知肉味”也不仅仅是一种夸张的形容,而是对至高“乐境”的描述。“不知肉味”乃是超越了一般感知,进入精神境界的畅游状态,耳目之乐转化为心意之乐;“三月”之长,非一时之小乐,而是沁人心脾、旷日持久的大乐。常在如此清明美善的“乐境”中遨游,进入忘我的超越境界,人格修养、精神情操自然会得到提升。钱穆先生谈到人的生命归宿时说:“我们做人第一要讲生活,这是物质文明。第二要讲行为与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人文精神。第三最高的人生哲学要讲德性性命。德性性命是个人的,而同时亦是古今人类大群共同的。人生一切应归宿在此。”[⑦] “德性性命”是钱穆先生对儒家超越性人生修养的精彩诠释,他认为完成天性、圆满天性,与天、与大自然合一,就是“德性性命”的获得,人生到这个阶段,可以无撼了。“德性性命”的获得也即是达到了孔子所指的“耳顺”与“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超越性境界。 人格修养最终要回到天性。如何拨开障蔽回归天性,也即是回到不被污染的真性情中去,孔门的乐教思想中就包含着造化天性的预设。《乐记》中有两句话:“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人在没有受到外物诱惑或牵动时,是纯善清静的,天性自然澄明显现。因此《乐记》提出“乐由中出,故静。礼由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由中出”的“中”是指人的天性,从天性中流出的音乐才是纯静的,也只有纯净的音乐才能修复人的天性。“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是美善到达至高境界的呈显,由易与简回归静,回归天性,回归自然。徐复观先生说:“乐系由性的自然而感的处所流出,才可以说是静;于是此时由乐所表现的,只是‘性之德’。性德是静,故乐也是静。人在这种艺术中,只是把生命在陶熔中向性德上升,即是向纯净而无丝毫人欲烦扰夹杂的人生境界上升起。”[⑧] 进入无人欲烦扰夹杂的人生境界,也就是进入了超越的境界,再回味曾点“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天性流露,也就能理解“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的深刻意义了。在美与善至高境界的陶养中实现人性生命的圆满完成,这应该是孔子乐教思想中最具理想色彩的目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