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孟子》「知人論世」章析論 「知人論世」章出自《孟子‧萬章下》,全文如下: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這段話原是討論「交友」的,但孟子別出心裁的把交友範圍擴大到古代,由於古人已往,而惟留詩書作為交友的憑藉,於是便引伸出如何頌詩讀書等與文學批評有關的問題。 對這段話,著名的趙注、朱注皆乏善可陳,倒是一些不太知名的注解不僅掌握其中精髓,還發揮了許多與經典詮釋相關的洞見。現在先看看趙注與朱注: 趙注: 读其书,犹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论其世以别之也。在三皇之世为上,在五帝之世为次,在三王之世为下,是为好上友之人也。[1] 朱注: 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言既观其言,则不可以不知其为人之实,是以又考其行也。夫能友天下之善士,其所友众矣,犹以为未足,又进而取于古人,是能尽其取友之道,而非止为一世之士矣。[2] 趙岐忽略了「友」在這段引文中的重要性,依孔門教義,交友乃是兩個個體生命的經驗分享與精神互動,以古人為友的要義即在於不以古人為客觀研究對象,也不以古人所留的詩書為客觀知識,但趙岐所謂「讀其書,猶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論其世以別之也。」傾向以某種客觀標準來分判古人高下,不符合「友」的精神。朱熹也一樣沒有對「友」字多加發揮,他較感興趣的是「知人」的「知」,和趙岐一樣,仍偏向以客觀態度去看古人。朱熹以「論其當世行事之迹也。」解「論其世」,但未深論其人事迹中的意義與精神;朱熹又以「言既觀其言,則不可以不知其為人之實,是以又考其行也。」解「知其人」,其重視「言」與「行」、「實」之一致是受孔子影響,其使用「知」(其為人之實)、「考」(其行)等字,則偏重客觀認知的興趣。 趙注、朱注對這一段話的解釋都引起反對意見。如黃宗羲在《孟子師說》中指出:「古人所留者,唯有詩書可見。」[3] 而頌讀詩書之法是「觀其盛衰,以為哀樂。」是明顯地主張讀者以感情介入對歷史的理解,因為黃宗羲認為讀者乃是具有「觀於世變」之「性情」的「善士」。他未點名地批判朱熹道:「非既觀其言又考其行也。」顯然是對朱熹那偏於客觀認知的解釋不滿意。 焦循則對趙注提出批評。趙岐將古人分為三等,即「在三皇之世為上,在五帝之世為次,在三王之世為下。」亦即古人之價值非由其言行所決定,而由其所處的時代之高下所決定。焦循反駁道:「按古人各生一時,則其言各有所當。惟論其世,乃不執泥其言,亦不鄙棄其言,斯為能上友古人。」[4] 顯然焦循對歷史人物較具有同情的了解。按照焦循的解釋,「論其世」正在於理解其世的特殊性,即其人之世與他人之世的不同,從而了解何人在何時何地提出何種言論,且「各有所當」,亦即其言具有相對價值,皆有可以肯定之處,不能一概而論。焦循對歷史的理解頗具有「歷史相對主義」(historical relativism)的色彩,也接近西方哲學詮釋學中對理解之多樣性的主張。而這種論古之法,焦循是以「通變神化」來形容的,他說:「孟子學孔子之時,得堯舜通變神化之用,故示人以論古之法。」[5] 因此像趙岐那樣,以一個絕對的價值判準去檢別古人,而不能體會古人在其不同情境中的不同實踐仍具有相對價值,便是有違「通變神化」的精神。自然焦循此番灼見是以其易學修養為基礎的。 在上面引文中,黃宗羲提出「世變」、焦循提出「通變」,可以說都掌握了孟子這段話中的歷史觀點。但亦有學者因著眼於「善」的普遍性意義,而強調歷史變化中某些不變的「道」、「理」。「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共居一鄉之善士所以能為友,正是因為共有其「善」,與此理相同,共處一國或共處天下之善士之能相友,亦因共有其「善」,則古今不同世之善 [1] 趙岐注,《孟子》,阮元校勘,《十三經注疏》(臺北:藝文印書館,1981),卷十下,頁188。 [2]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頁324。 [3] 黃宗羲,《孟子師說》(《適園叢書》,原刻影印叢書集成續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70),卷五,頁8。 [4] 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8),頁727。 [5] 焦循,《孟子正義》,頁72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