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孔子为什么想做官了。一是为了实施政治蓝图,二是为了实践学术主张,三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 孔子的学问要想用得上,只有一条路:做官。 孔子想做官吗?想。有多想?跃跃欲试,蠢蠢欲动,急不可待。据《论语·子罕》,有一次,还是前面说到的那个学生──子贡,忽然问他的老师:如果这里有一块美玉(有美玉于斯),咱们是把它藏起来呢(韫椟而藏诸),还是找个合适的人卖了呢(求善贾而沽诸)?前面说过,子贡这人,很会做生意,是孔门弟子中唯一的大商人。孔子周游列国,据说就是他赞助的(当然只是据说)。现在时兴讲儒商,子贡便可算作祖师爷。因为他又有学问又有钱,还有官衔,是儒商中的顶级儒商。在商言商,所以子贡会有这话。 不过,孔门师生之间的对话,往往不能就事论事,只做字面理解。比如据《论语·学而》,有一次,还是子贡,问他老师:“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谄,就是低三下四,讨好巴结;骄,就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所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就是说,穷不傍大款,阔不耍大牌,怎么样?孔子说,可以。但不如贫穷却快乐,富有也好礼(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又问:《诗经》上说,要像对待象牙一样,仔仔细细地切磋(如切如磋);要像对待玉石一样,仔仔细细地琢磨(如琢如磨)。是这个意思吧(其斯之谓与)?孔子一听,十分高兴地说,阿赐呀阿赐,我可以和你谈诗了(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诉你前面的,就知道后面的(告诸往而知来者)。 这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这都是哪跟哪呀?原来,孔子的说法,确实比子贡的境界高。“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只是避免了“不应该”;“贫而乐,富而好礼”,却是提出了“该怎么样”。前者是对别人,后者是对自己。前者易,后者难;前者要求低,后者要求高。因此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精益求精。从前者到后者,是精益求精;从子贡到孔子,也是精益求精。子贡浮想联翩,举一反三,悟出了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夸他。 孔门师生之间的对话既然像打哑谜,不能就事论事,则子贡前面说的话,也就不是要做买卖,而是在打比方。子贡的问题很清楚:一个人才,一个士(美玉),是应该隐居呢(韫椟而藏诸),还是应该从政(求善贾而沽诸)?这个意思,孔子当然懂,便飞快地说:卖了吧,卖了吧(沽之哉,沽之哉)!我这正等着卖呢(我待贾者也)! 这里的问题是“贾”。贾,音古,商人的意思;也通价,价钱的意思。如果是后者,则孔子的“待贾”,就要读作“待价”,也就是在等好价钱。事实上“待价而沽”这个成语,就从这里来。但我更赞成许多学者的观点,所谓“待贾”,是在等好买主,即子贡说的“善贾”,也就是识货的人。当然,“善贾”也可以读如“善价”,即理解为好价钱。不过,宝刀赠烈士,货卖与识家。对于孔子来说,“识货”恐怕还是比“价高”重要。这当然也可以讨论,但不管怎么说,孔子一口气说了两个“沽之哉”,他急于从政的心情,已是跃然纸上。孔子既然都在“待贾”,则后世的读书人如果“待贾”,也不丢人。说他们“待贾”,也无贬意。认为“待价而沽”不清高,庸俗,其实是后世腐儒的看法,虚伪得很。 孔子的急于从政,还惹得他另一个学生不高兴。这个学生就是子路。子路就是仲由,子路是他的字,也叫季路(季是排行)。子路生于公元前542年,卒于公元前480年,比孔子小九岁。他是孔门中的老前辈,不但年龄大,而且辈分高。据李零先生考证,孔子三十五岁以前居鲁时,子路就跟了孔子,是“黄埔一期”。他在《论语》一书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其次是子贡,再次是颜回和子夏。实际上孔门弟子中最重要的也是这四个人。颜回是“学习标兵”,子夏是“文化传人”,子贡是“造圣运动”的领袖,但他们的辈分都比子路低。颜回和子贡是“黄埔二期”(孔子自齐返鲁后招收的学生),子夏是“黄埔三期”(孔子周游列国时招收的学生)。子路,实在要算作孔门弟子中的大师兄。 子路追随孔子时间最长,挨骂也最多。孔子对他,不仅是骂,而且常常是痛骂。倒不是孔子不喜欢子路,而是子路的脾气太坏。他这个人,用北京话说,叫“浑不吝”,也就是性子急,胆子大,脾气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水里火里不回头,是头犟牛。李零先生说他像李逵,有道理。李逵是什么样的呢?口无遮拦,经常挨骂。子路就是这样。他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他可不管,非说不可。 现在就来看孔子怎么惹得子路不高兴。据《论语·阳货》,孔子曾经有过两次被人招聘做官的机会,一次是在公元前501年,另一次是在公元前490年。但是,这两次招聘都有问题。有什么问题呢?招聘者是叛军。公元前501年那一次,是鲁国大夫季氏的家臣公山弗扰盘踞费邑谋反;公元前490年这一次,则是晋国赵简子的家臣佛肸(音毕西)盘踞中牟反赵。这两次,都是家臣反叛大夫,典型的犯上作乱,而孔子居然两次都想去(子欲往)。子路就不高兴了。子路这人直呀!一不高兴,那表情就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论语》的说法是“子路不说”(说,就是悦)。其实岂止是不悦,子路还有话说,而且话说得很难听。 子路说什么呢?第一次,子路说:没有地方去(末之也),也就算了(已),为什么一定要去那种人那里(何必公山氏之之也)?第二次,子路的话就更不客气。子路说:过去,仲由曾经听先生说过(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出尔反尔当叛徒做坏事的人(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是不到他那里去的(君子不入也)。现在那家伙阴谋叛乱(以中牟畔),先生却要去帮他,请问怎么解释(如之何)? 这话问得一针见血,不要说孔子不好回答,就连我们这些旁观者,也替他老人家捏一把汗。于是后来那些尊孔的,就来帮孔子打圆场。有人说,孔子哪里是真想去?不过考验试探学生罢了。也有人说,孔子答应去,是因为心软、厚道,打算去了以后帮他们改邪归正。还有人说,帮助家臣反叛大夫,也就间接地帮助了诸侯,等于以毒攻毒。所以孔子虽然并不想去,却也不拒绝。子路浅薄,哪里懂得夫子的深意。 这就是曲意回护了。即便孔夫子,也未必领他们的情,因为孔子自己有回答。其实子路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