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护天下,必须从爱护自己做起。那么,要拯救天下,也就只有先拯救自己。如果人人爱护自己,人人重视自己,或者说“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矣”。 不过这里仍有问题,因为老庄的说法与杨朱并不完全相同。老庄的“贵以身为天下”和“爱以身为天下”都是前提,最后还是要“寄天下”和“托天下”,只不过“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庄子·人间世》),先救自己,后救天下而已。杨朱所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不同,是说只有当所有的人都不需要做出牺牲拯救天下时,天下才真正太平了。但仔细想想,这种表面上的不同,也就不成问题:如果人人都可以寄托天下,天下还需要寄托吗?人人都可以拯救天下,天下还需要拯救吗?或者换一种说法也行:如果人人都不需要被人寄托,天下还需要寄托吗?人人都可以拯救自己,天下还需要拯救吗? 这就有了第二个结论:最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和寄托的。 这也正是庄子的观点。在《大宗师》篇(《天运》篇也有),庄子说,泉水干了(泉涸),鱼儿们一齐被困在陆地上(鱼相与处于陆),相互用湿气呼吸(相呴以湿),相互用唾沫滋润(相濡以沫),哪里比得上生活在江湖之中,自由自在,彼此相忘,互不相识呢(不如相忘于江湖)?众所周知,相濡以沫,一直被视为我们民族的美德,庄子对此显然也并不否定。然而在他看来,这并非最高境界。最高的境界,是根本用不着这样。因为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水干了(泉涸)。那么,泉水不干,岂不更好?所以我曾经说,我无比敬重见义勇为的人,但决不希望人人都成为这样的英雄。因为一旦有见义勇为,就同时意味着有灾难和犯罪。从这个角度讲,能够“相忘于江湖”,确实比相濡以沫还好。人人“相忘于江湖”的社会和时代,就是“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杨朱的说法与老庄并不矛盾,反倒顺理成章。这样的思想,当然不能简单地否定。 于是又可以得出第三个结论:谁都不用管谁,才叫天下太平。 问题是,这可能吗? 可能,但没保证。风调雨顺,丰衣足食,国泰民安的时候,确实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而且,如果每个人的“门前雪”都打扫干净了,也就用不着去管别人的“瓦上霜”。不过这要有一个前提,就是青山长绿,泉水长流。可惜,谁也不能保证那泉水不干。没有人祸,还有天灾么!也因此,我们仍必须高度肯定相濡以沫,肯定见义勇为。何况春秋战国时期,人祸也并不比天灾少。频繁的战争,频繁的动乱,频繁的宫廷政变,哪一天消停过,又哪有什么“相忘于江湖”?恐怕只有“相斗于战场”。这才有了众多思想家的争鸣,即都希望为这个有病的社会和动乱的时代,找到一个医治的办法和救助的出路。 那么,道家对当时的社会状态满意吗? 不满意,甚至更不满意,早就不满意了。孟子推崇尧舜,墨子推崇大禹,庄子则是连尧舜禹都要否定。在庄子看来,事情就是从尧舜禹开始坏起的。而且,追根溯源,这笔账还得算到三皇五帝头上。在《天运》篇,庄子编了一段老聃与子贡的对话,可以看作儒道之争的一个案例。这故事讲,子贡问老聃: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式虽然各有不同,但享有盛名却是一样,为什么先生偏要说他们不是圣人呢?老聃说,年轻人,你靠近一点,我来告诉你。黄帝治天下,还算行,因为他让人心纯一(使民心一)。这个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一样的,谁也不把自己的亲人看得比别人重要。即便亲人去世,也不特别悲痛。帝尧就有问题了。他治天下,让人们亲亲(使民心亲)。结果是每个人都只亲爱自己的亲人,疏远别人,人与人之间就有了隔阂。帝舜的问题又大。他不但让人们区别亲疏,还让人们互相竞争(使民心竞)。小孩子生下来五个月就会说话,一点点大就知道区别人我,害得许多孩子都早夭。夏禹的问题更大。他治天下,让人心变坏(使民心变)。人人都用计谋,个个都害别人(人有心而兵有顺),还认为理所当然,是杀盗贼而不是杀人(杀盗非杀人),是为了天下而不是为了自己(自为种而天下耳)。结果是什么呢?是“天下大骇,儒墨皆起”,世道人心大乱,儒家、墨家都跑出来了,蛊惑人心,害人不浅。究其所以,就因为“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奇怪!事情不是从尧舜禹开始坏的吗?怎么怪到三皇五帝那里去了?原来问题就出在“治”上。有三皇五帝的“治”,就一定有尧舜禹的“乱”。这就是道家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有治必有乱,治为乱之源。 由此可见,儒、墨、道三家的社会观和历史观可谓有异有同。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当时的社会出了问题。不同的是,他们对出问题的原因看法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孔子和墨子认为是缺少爱,老子和庄子认为是瞎折腾。 老庄是反对折腾的。老子有句名言,叫“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第六十章》)。小鲜,就是小鱼。烹煎小鱼,应该怎么样?文火慢熬。小火,少油,慢慢煎。水过地皮湿,火到猪头烂。功夫到了,鱼骨头都酥了。如果频繁地用锅铲翻,还不得翻成渣子?治理国家,也如此。不要折腾,不要胡整,不要好高骛远好大喜功。《老子·第七十五章》说:老百姓为什么肚子饿?就因为统治者收税多(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老百姓为什么难治理?就因为统治者做事多(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老百姓为什么不爱惜生命,就因为统治者太想万寿无疆(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既贪生怕死,又贪得无厌,当然就有为,就折腾,就做事多。做事多,怎么就难治呢?因为“君有为,民多欲;君行暴敛,民多盗贼”,这是“历史之必然”(高明《帛书老子校注》)。想想也是。君是人,臣也是人;官是人,民也是人。你能攻城掠地,我就不能偷鸡摸狗?你能横征暴敛,我就不能多吃多占?这可真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庄子的说法就更有意思,他告诫统治者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庄子·胠箧》说,人们为了防贼,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柜子、箱子、袋子用绳索捆得紧紧的,锁扣锁得牢牢的。这也顶多就能防范那些小偷小摸。要是来个江洋大盗,扛着柜子、拎着箱子、提着袋子就跑。哈!他还生怕你绳索捆得不紧,锁扣锁得不牢。统治者也一样。他们筑城墙,建军队,设政区,立法度,讲道德,怎么知道就不是为那些“窃国大盗”准备的呢? 所以,正如最好的社会是不需要任何人拯救的社会,最好的管理、领导、统治,也应该是看不见的。这就叫“太上,下知有之”,也有版本写作“太上,不知有之”。太上,有人说是远古,也有人说是最好,其实都一样。因为在老子和庄子看来,最好的时代也就是最古的时代。不知有之,就是民众根本就不知道还有领导人;下知有之,则是民众仅仅知道有那么一个领导人而已,并不发生什么关系,等于没有。这是最好的。次一点,是领导人和老百姓相互讨好,叫“亲而誉之”。再次,是统治者威胁老百姓,老百姓害怕统治者,这叫“畏之”。最差的,就是统治者侮辱老百姓,老百姓仇恨统治者,这叫“侮之”(《老子·第十七章》)。事情到这个份上,那就是乱世了。 老庄所处的年代,就是这样一个乱世。乱的原因,在老庄看来,则是统治者和老百姓都在瞎折腾。老子和庄子都认为,从尧舜禹,到夏商周,整个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又自讨没趣的“折腾史”。频繁的战争和奢靡的生活固然是折腾,制度的建立和道德的建设,甚至包括科技的发明和文明的进步,也都是瞎折腾。只有把这些统统废除、抛弃,人类才能回到他们理想中那个最美好的时代和社会。这就是老庄的主张:无为。 那么,他们的“无为”又有什么内容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