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刘述先:两行之理与理一分殊 刘述先无疑是当代新儒家阵营在现时代最有哲学修养的学者之一。 他代表儒家,积极推动儒学与天主教、基督教、回教等方面的对话, 努力参与世界宗教与伦理方面的交流互动。他有关儒学宗教性问题的中英文论文,最早发表于1970-1971 年间[40],基本论旨至今未有大变,然关于孔孟思想的宗教义蕴,近年来的论著显然有更深入的发掘。 首先,刘注重现代神学的成果及面对现代化的儒耶沟通。他取基督教神学家田立克(Paul Tillich)的见解,把宗教信仰重新定义为 人对终极的关怀。这显然是对“宗教”取一种宽泛的界定方式,因为 在田立克看来,人的宗教的祈向是普遍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终极的关怀。当然,问题在于什么样的终极关怀才是真正的终极关怀。刘又借鉴现代神学家蒲尔脱曼(Rudolf Bultmann)、 巴特(Karl Barth)、魏曼(Henry Nelson Wieman )、赫桑(Charles Hartshorne)、庞豁夫!猧etrich Bonhoeffer )、哈维。柯克斯 (Harvey Cox)和孔汉思(Hans Kung )等人的思想,例如消解神化、 象征语言的进路、经验神学、过程神学或宗教彻底俗世化的努力等等, 进而从当代宗教的角度审视儒家传统的宗教意涵。现代神学扬弃中世 纪的宇宙论等形式架构,一面坚持基督信息在现代的相干性,一面接 受现代文明的挑战。本来,以传统基督教为模型的宗教观念,根本就 不适用来讨论世界宗教(例如无神的佛教)。从宗教现象学的观点看, 宗教的定义必须重新加以修正,必须捐弃传统以神观念(特别是一神 教)为中心的宗教定义。上帝可以死亡,但宗教意义的问题不会死亡。 对于“他世”的祈向并不是宗教的必要条件,对于“超越”的祈向乃 是任何真实宗教不可缺少的要素,对现世精神的注重未必一定违反宗 教超越的祈向。刘述先从这一视域出发,判定孔子虽然不信传统西方 式的上帝,并不表示孔子一定缺乏深刻的宗教情怀,中国传统对于 “超越”的祈向有它自己的独特的方式。[40]刘认为:“由孔子反对 流俗宗教向鬼神祈福的态度,并不能够推出孔子主张一种寡头的人文 主义的思想。事实上不只在他的许多誓言如‘天丧予’之类还保留了 传统人格神信仰的遗迹,他对超越的天始终存有极高的敬意。”[41] 通过对孔子“天何言哉”等“无言之教”和“三畏”的诠释,刘进一 步肯定孔子彻底突破了传统:“天在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人格神的特征, 但却又不可以把天道化约成为自然运行的规律……孔子一生对天敬畏,保 持了天的超越的性格。故我们不能不把天看作无时无刻不以默运的方 式在宇宙之中不断创生的精神力量,也正是一切存在的价值的终极根 源。”[42]刘注意到孔子思想中“圣”与“天”的密切关联及孔子对 祭祀的虔诚态度,指出孔子从未怀疑过超越的天的存在,从未把人事 隔绝于天。但孔子强调天道之默运,实现天道有赖于人的努力,人事 与天道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与当代西方神学思想所谓上帝(天道) 与人之间的伙伴关系相类似。人自觉承担起弘道的责任,在天人之际 扮演了一个枢纽性的角色。但这与西方无神论不同,没有与宗教信仰 完全决裂。孔子所提倡的儒家思想兼顾天人的一贯之道,一方面把圣 王之道往下去应用,另一方面反身向上去探求超越的根源。 刘认为,进入现代,面临科技商业文明的挑战,儒耶两大传统所 面临的共同危机是“超越”的失坠与意义的失落。新时代的宗教需要 寻找新的方式来传达“超越”的信息。就现代神学思潮企图消解神化, 采用象征语言进路,重视经验与过程,并日益俗世化,由他世性格转 变为现世性格来说,儒耶二者的距离明显缩短。儒家本来就缺少神化 的传统,至圣先师孔子始终只有人格,不具备神格,阴阳五行一类的 宇宙观是汉儒后来附益上去的,比较容易解构。中国语言对于道体的 表述本就是使用象征语言的手法。中国从来缺少超世与现世的二元分 裂,儒家自古就是现世品格。儒家有一个更注重实践与实存的体证的 传统。面对现代化挑战,在现代多元文化架构下,宗教传统必须与时 推移作出相应的变化,才能打动现代人的心弦,解决现代人的问题, 既落实在人间,又保住超越的层面,使人们保持内心的宗教信仰与终 极关怀。在这些方面,儒教比基督教反有着一定的优势,有丰富的睿 识与资源可以运用。[43]其次,刘发展“超越内在”说,充分重视二 者的张力,提出“超越内在两行兼顾”的理论。刘在《“两行之理” 与安身立命》的长文中详细疏理了儒、释、道三家关于“超越”与 “内在”及其关系的理论。关于儒家,他指出,儒家有超越的一面, “天”是孔子的超越向往,《论语》所展示的是一种既内在而又超越 的形态。刘指出,孟子从不否认人在现实上为恶,孟子只认定人为善 是有心性的根据,而根本的超越根源则在天。我们能够知天,也正因 为我们发挥了心性禀赋的良知和良能。孟子虽倾向在“内在”一方面, 但孟子论道德、政事同样有一个不可磨灭的“超越”的背景,由此发 展出一套超越的性论。“只不过儒家把握超越的方式与基督教完全不 同:基督教一定要把宗教的活动与俗世的活动分开,儒家却认为俗世 的活动就充满了神圣性;基督教要仰仗对于基督的信仰、通过他力才 能够得到救赎,儒家的圣人则只是以身教来形成一种启发,令人通过 自力就可以找到自我的实现。既然民之秉彝有法有则,自然不难理解 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的境界;而君子所过者化,所存 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中庸》讲天地参,与孟子的精神也是完全 一致的。”[44]刘认为,孟子与孔子一样清楚地了解人的有限性,接 受“命”的观念,但强调人必须把握自己的“正命”。如此一方面我 们尽心、知性、知天,对于天并不是完全缺乏了解;另一方面,天意 仍不可测,士君子虽有所担负,仍不能不心存谦卑,只有尽我们的努 力,等候命运的降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