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论语》论气节 “气节”一词,据通行的《辞海》释义为:志气和节操,如:革命气节;民族气节。《史记·汲郑列传》:“[黯]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絜。”(见《辞海》1999年版第1762页)《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为:“坚持正义,在敌人或压力面前不屈服的品质。”(见《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079页)。此词正式出现较晚,《论语》中谈到气节的事或人的时候,用的是“大节”或“大德”。大节,如载曾子的话:“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这是说勇于受临终托付幼君并代理国务的人,是有气节的君子人。大德,如载子夏说:“大德不逾闲。”(《论语·子张》)闲,围干,此指道德规范。 另一位儒家圣人孟子,则用“大丈夫”代替曾子所说有气节的“君子人”,并加上具体的要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文下》) 毛泽东曾用“骨气”这个词来称呼相当于孟子说的大丈夫这样的气节之士,说:“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并举闻一多、朱自清为例(见《别了,司徒雷登》)。当然,当代有骨气的中国人不止闻、朱二位,谁都知道,像早于此文写作时间之前从容就义的瞿秋白,晚于此文之后犯颜争“雅量”的梁漱溟,坚持“新人口论”的马寅初等,都有资格称为“有骨气的”中国人,这些人当然也就是有气节的中国人了。 由此可见,自古至今,人们尊崇的是有气节——如曾子所说“临大节而不可夺也”的君子,或如孟子说的“大丈夫”,毛泽东说的“有骨气的人”。 然而曾子只说大节,未提小节;孟子倒是提过小丈夫,但意指眼界胸襟不够广阔之人。可与小节同论的,是子夏说的小德。子夏紧接“大德不逾闲”这句话,跟着就说“小德出入可也”,就是说可以做点与大节有出入的事。出入,后人有注疏为“行权”的,遇上困难不妨权宜行事,这空间就大了,启发了对小节、小德的理解与回旋余地。魏晋风度的名士们,以放诞自外于礼法,人称“不拘小节”,尚有赞许意;但到明朝,恪守礼法行为已被称为“匹夫之小节”(张居正“夺情”语),归入贬词了。 再说大节、大德。《论语·宪问》载孔子一段话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这是涉及民族气节的事,这里的管仲便成了民族英雄。春秋时四夷习俗,披头散发,服装前襟向左,这样就是受夷族统治了。这段话重点在“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句,所说直指民族气节问题。孔子这里意思很明确,倘若不是管仲挽救了中国,我早就成为夷狄统治下的子民了。但他没有说明,他假若真的“披发左衽”了(后来的历史证明完全有此可能,辽、金、元、清等即是),面临民族存亡关头,将采取什么样态度:顺从还是抗争?《论语·八佾》又载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春秋》大义解释此语是“不以中国从夷狄也”(《谷梁传》襄公十年)。这都说明孔子重视大节大德,具有强烈的民族感和国家观念,尊王攘夷,严守华夷之防,坚持民族气节;但“吾其披发左衽矣”这段话,还是留下了一个含义模糊的表述。连孔子都不愿明白交代的问题,引起后世对气节问题许多争议,就不足为奇了。 三、关于司马迁为李陵辩解 大史学家司马迁著《史记》,最重节义。《史记》列传第一篇就是写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兄弟。《太史公自序》说:“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史记会注考证》引日本学者村尾元融说:“太史公欲求节义最高者为列传首,以激叔世浇漓之风,并与己述作之旨。”节指气节,其含义较广,合理、道理、情义、善义都有,姜太公称伯夷为“义人”,当时人称他“善人”。司马迁以此为后来二千多年历代王朝兴替、内祸外患中的臣民,树立了求仁取义、坚持气节的榜样。 但是,在写成这篇《伯夷列传》的第七年,已任朝廷太史令的司马迁,遇上李陵投降匈奴事件,群臣纷纷置罪李陵。汉武帝问他意见,他从实回答了自己的看法,为李陵作无罪辩护。这篇辩护词,司马迁写在他的《报任安书》中,真正是文情并茂的好文章,后世传诵,至今还被选入各种古文读本,仍值得再次一读。今节录有关李陵一段: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盃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壹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音拳,弓弩),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汉武帝听了大怒,认为司马迁有意阻挠征讨之师,为李陵游说,下法司问罪,处以腐刑(宫刑)。李陵则满门抄斩,断了他“欲得其当而报于汉”的归路。后人读了这篇充满悲愤情义的辩护书,结合他的不幸遭遇,无不把同情投向司马迁;因而又把同情同时也投向了遭灭族之祸的李陵;对汉武帝则给与了残忍刻薄少恩的谴责。 但这里存在一个法与情的问题。专制帝王虽说可凭一己喜怒好恶任意处置臣下,但形式上还得走一下法律程序。司马迁为李陵说了几句好话,不合武帝心意,欲治其罪,仍得“遂下于理”,“卒从吏议”,治以“诬上”之罪,处以腐刑。所谓“吏议”,当然只是法官秉承上意做出的判词。李陵投降匈奴,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是兵败被俘还是兵败投降,有待事实的证明与区别,但都同气节有关。当两个民族生死搏斗之际,能不提民族气节吗?司马迁《报任安书》,以情代法,与此前所写《伯夷列传》,节义兼顾,在气节问题上明显地采取了双重标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