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一场盛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天津南开大学举行。这是一次特别的聚会,从美国、加拿大、新加坡、日本、中国等八个国家和地区赶来的海内外百余位专家学者,既是为了交流中国古典诗词研究、吟诵、教育等方面的心得与新知,更是为了前来庆贺他们心目中共同的师长——在讲台上传薪育人已近70年的著名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叶嘉莹先生的九十寿辰。 前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也专门致信,并亲书叶先生一首旧作《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为之寿。他在信中还写道:“您热心传承中国古典文化,在您后面的是许许多多莘莘学子,您站在通往中国古典文化研究的道路上,孜孜以求,诲人不倦。您已经看到,在这条道路上,有更多的人在潜心钻研、勇往直前。” 叶嘉莹先生怡然与会,风神气度依旧令人叹服。先生一袭深色正装,衬以繁花外披,用她教授了无数学子的清朗之声,向与会来宾、朋友表示感谢。她说:“如果人有来生,我就还做一个教师,仍然要教古典诗词。‘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人生转眼之间就衰老了,我九十岁了,但只要还能站在讲台上讲课,我仍然愿意继续做这样的工作。” 活动间隙,叶嘉莹先生在她的寓所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的专访。 访谈 1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 羊城晚报:叶先生,温家宝总理在贺信里抄录的这首《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是您何时的作品?其中寄托着您怎样的心思? 叶嘉莹:1997年,在加拿大实业家蔡章阁先生的支持下,南开的“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终于建成了办公大楼。那个时期,我一般都是九月份从加拿大回到国内,在南开进行差不多半年的教学。当时我还住在学校专家楼的房间,每天走到所里去看书和办公,离专家楼不远就有一个荷花池。 写这首词大概是1999年的九月,那天从研究所往回走的时候,我听到天上有雁鸣,于是起了念头,我说“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因为我每年都是这个大雁南飞、荷花凋落的时候回来。可是“我来迟”,不只是说这一年的时间是秋天,我没有赶上荷花开,也是说我当时年纪已经相当大了,虽然有心要报效祖国,但毕竟已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尽到我的力量,所以“莲实有心应不死”,莲花开过会结莲蓬,里面会长莲子。莲子要有莲心,莲花就没有死,它的种子在那里。这里用了我看过的一件轶事,说有人从汉墓里发掘出来的一颗汉代莲子,居然还培育出来荷花,能够成活。 说“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是我觉得人生数十寒暑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衰老了,但是我有一个梦,一个理想还是很痴的,我会一直为之尽力,所以“千春犹待发华滋”。 羊城晚报:其实那时距离您开始回国任教也已经20年了。 叶嘉莹:是的,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加拿大和祖国这两地的教职奔波了20年。 羊城晚报:这么多年过去,您感觉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叶嘉莹:其实我觉得1979年回国的时候,百废待兴,那时唐山大地震也刚刚过去,国内大学也刚开始复校招生,所以大家都是满心的热情、希望、理想。现在我们的国家好像是富裕了,经济上也改善了很多,可是我发现,人心好像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单纯了。 羊城晚报:就是不像您当初刚回来的时候了。 叶先生:对呀!大家现在都比较追求私人的利欲的满足,不论是官场中、商场中、家庭中,会发生一些在我们原来的传统礼法道德看来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所以后来我又写过诗,说“所期石炼天能补,但使珠圆月岂亏”,就是希望我们能像炼石补天一样,大家都努力把这个风气改善,扭转过来。古人还有一个传说,海上的月亮如果是圆的、亮的,大海蚌壳里的珍珠就也会是圆的、亮的。那我觉得,你不要说月亮圆了,我才圆;你自己先要圆起来,再期待月亮也不会亏。 羊城晚报:那传统文化的传承和修养能够在滋养人心的过程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叶先生:古诗,曾经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的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怀和修养,中国传统一直有“诗教”之说。在我看来,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用处,也就在于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联想、并更富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心灵。其实我想,在青年人中有很多富有才华的人,只是没有人为他们把这一扇门打开。我既然是体会到了,如果不传下去,我会觉得自己是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年轻人。 2 我喜欢有一种生命在讲台之间 羊城晚报:您很多口述的讲授整理出来就是好文章,那么您在课堂上讲授、详解这些诗词,事先会准备稿子吗? 叶嘉莹:一般情况下不准备。我自己讲课本来就没有准备讲稿的习惯,这倒还不只是因为疏懒,而是因为我原来抱有一种成见,觉得在课堂上即兴发挥才更能体现诗词中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力,而如果先写下来再去讲,未免要死于句下了。 这里还要说一句,我现在其实很不喜欢上课使用ppt(电脑课件)。因为,我原来是愿意任凭自己内心的活动去联想、生发的,可现在要你这老师先写定一个稿子,要讲哪句话,就给你打出来哪句,按照这个讲,我觉得受到很大的限制。我喜欢有一种生命在讲台之间,一边说,一边写。 羊城晚报:在中国古典诗词的教学、研究和创作上,您都取得了斐然成就。而相较之下,您应该还是在教学方面着力最勤? 叶嘉莹:这是肯定的。从1945年开始,我未曾间断地一直教书。而且,在这几十年里,和别人比起来,我等于多教了几倍。因为人家教一个学校,我却是教三个学校,在北京是三个中学,在台湾是三个大学。 羊城晚报:这一点非常有名,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一段时间,几乎台湾那几所最有名的大学,诗、词、曲,杜甫诗苏辛词,都由您一人包下来了。您怎么能做到的呢? 叶嘉莹:我是1948年3月结婚,11月就因丈夫赵东荪工作调动,随他去了台湾。但很快,我们俩就遭受了“匪谍”嫌疑的牢狱之灾。后来获释,我们到台北,先在台北二女中教书。这时期,就见到原来在北京时我的一些老师、同学。其中有一位许世瑛先生,他是许寿裳先生的儿子,还有一位是教我大一国文的戴君仁先生,号静山。他们两位见到我,也知道了我的困顿状况,就提出,台湾大学需要国语讲得比较标准的老师来教国文。于是,我开始兼职教台大一个班的大一国文。兼了半年,他们就把我改成专任了,教两个班。 两年后,许世瑛先生到淡江大学做了中文系系主任,又邀我去淡江教书。我不好意思拒绝,因为他是我的老师,就开始在淡江教诗选、词选、曲选、杜甫诗。所以,我所谓兼任,其实比台大专任的课还多。又过了两年,台湾辅仁大学复校了,中文系第一任系主任就是戴君仁。他说,辅仁是你的母校,你怎么能不来教?所以,辅仁的诗选、词选、曲选,也都归了我去教。三个大学,说是有两个兼任,其实都是专任的工作量。后来,淡江大学又有夜间部,也要我教。像这次来天津参加活动的白先勇、林玫仪等人,都是这一时期在各校听过我课的学生。我现在都难以想像,当时怎么会教了那么多的课。 3 平生两大欣慰,传承师门正统 羊城晚报:昨天在研讨会的闭幕式上,听您说起自己“平生两大欣慰”,仍然是同教学传承有关,却并不是因为自己“桃李满天下”。您的语气让我们震撼。 叶嘉莹:是,我觉得自己平生做了这两件事情,到现在都以为做得真对。一个就是把我上世纪40年代在辅仁大学读书的时候,记下的顾随先生讲诗的笔记一直保留、整理出来。当时很多人都只欣赏大家老师的讲诗,只有我是埋头苦记,把老师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了。所以我的同门史树青先生见到了这些笔记,说:“当时没有录音机,可你的这个笔记简直像现场录音的一样!”这些笔记随我辗转海内外,每在旅途不敢托运,随身携带,一直视之为“宇宙之唯一”。最终我将它们交给了顾先生的女儿顾之京教授,整理发表。 另外一件事,就是我去加拿大之后,认识到古诗吟诵的重要性,于是请求我在台湾的老师戴君仁(静山)先生用最正宗的吟诵录下了一卷带子。戴先生对我们学生有求必应,他录了一小时的诗歌吟诵,包括古今体、五七言诗。当时戴先生年纪也很大了,把通篇的《长恨歌》、还有杜甫的秋兴八首都从头吟到尾。这个带子我带回来了,台湾那边反而没有人保存下来。我说,这个才是真正的我们传统吟诵的方式。 所以,纵然我一无所长,也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好,做好了这两件老师的事情,也很值得欣慰。 4 中国古人的修养并不是向外张扬的 羊城晚报:谈到诗词的吟诵,这其实是您在晚年非常看重的另一件事。我通过大会发言和论文,知道现在学术界比较通行的观点似乎是吟诵也分成很多流派。其中有以您为代表的传统正宗的私塾调,另外还有吸收民歌演唱技巧的,或者吸收西洋乐的,或者完全是自度曲。但是感觉上,除您之外这几种似乎更像“吟唱”,而非纯粹“吟诵”。对此您怎么看? 叶嘉莹:我们古人的诗的吟诵,是一种心与心的交流,是我的读者之心跟诗人之心的一种交流。中国古人的修养并不是向外张扬的。你看中国古代的音乐,像古琴、瑟,在大庭广众的演奏厅都并不合适。我们中国“行有不得反求诸己”,都是内向的,是你自身的、正心诚意去修身的,是内在的追求。所以中国的古典诗歌是吟诵,在夜深人静、清风明月之夜,拿一本古诗,把自己的心灵、感情、意念跟那首诗打成一片。不是说大庭广众很夸张的用声音手势,而内心完全没有感觉。任何的东西,不管是诗歌,还是其他艺术,只要你外表夸张的形式超过你内心的感觉,那都是虚空。所以我并不赞成用夸张的方法来表现。 而且你要知道,我们中国的旧诗五言七言这些律诗绝句,它基本形式是差不多的,所以没有很多花样,不是说这个唱一个调那唱一首歌。而且,古人为什么出口成章呢,就是说你熟悉了平仄格律跟声调,说出来就会合乎格律。格律对你不是束缚,反倒是给一个引起你生发的力量。李杜诗篇也是带着吟诵的声音作出来的,为什么用这个字不用那个字,有时候是因为意思的关系,有时候是因为声音的关系。而当你做这种斟酌的时候,不是纯粹的理性,是你吟诵的时候结合着声音辨别出来的。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所以吟诵才重要。 羊城晚报:那您写诗词的时候也是这样边吟边写的吗? 叶嘉莹:对,我是拿着调子来吟的。而且,当我改的时候,看这个字妥当不妥当,是一边唱着,一边想,哦这个字可以换一个……所以我写诗从来不是趴在桌子上硬写,句子它自己会随着声音跑出来,是真的,我不是在说笑。 5 我每晚两点半睡,早六点半起床,不是虚夸 羊城晚报:今年您九十高龄了,在教学和生活方面有什么打算呢? 叶嘉莹:我九十岁了,昨天我还说,要继续努力工作来回报大家的关心,白先勇先生他们都在笑,但这是我真诚的心愿。比如接连两年,我们每次从加拿大都差不多运回有十箱的材料,是我在各地讲课的录音,还有近两千小时需要整理。这些材料,要存在我们的“迦陵学舍”。我有一天,不能站在台上,也不能讲课了,但是至少还可以指导学生来整理。一直到现在,他们整理完我演讲或讲课的稿子,我都仍然亲自看、亲自改。所以我说我每天晚上两点半睡,早上六点半起床,不是虚夸的事情。 我的大外孙女最近生了一个男孩,是我的重孙子,我们是四世同堂。去的尽管去了,来得尽管来着,那去来之间是怎样的匆匆?但是,我要把我们国家、民族、文化的美好精神文化传承下来,我愿意终生做这样的工作。 叶嘉莹,号迦陵,1924年出生于北京,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曾师从著名学者顾随修习唐宋诗。上世纪中期曾执教于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淡江大学,1969年迁居加拿大温哥华,受聘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获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成为该学会有史以来唯一中国古典文学院士。现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唯一外籍馆员)、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 自1979年起,叶嘉莹每年利用假期回国授课。30多年来,她应邀到国内几十所大学巡回讲学,举行古典诗词专题讲演数百场。同时,她仍然活跃在加拿大、美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的讲坛上。 为在祖国传承优秀传统文化、传播中华诗词,叶嘉莹于2013年回国定居。南开大学正在兴建一座集教学、科研、办公、生活于一体小楼,名为“迦陵学舍”,供叶嘉莹先生居住使用。 2008年12月,叶嘉莹荣膺中华诗词学会首届“中华诗词终身成就奖”,颁奖词中写道:“叶嘉莹是誉满海内外的中国古典文学权威学者,是推动中华诗词在海内外传播的杰出代表。她是将西方文论引入古典文学从事比较研究的杰出学者,其诗论新意迭出,别开境界,在我国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 2013年12月,叶嘉莹获得国家“中华之光——传播中华文化年度人物奖”,被誉为“在世界文化之大坐标下,定位中国传统诗学,她是白发的先生,诗词的女儿”。 众家谈 包家驹(台湾长庚大学校长、叶嘉莹的外甥): 父母亲在多年前弃我而去,我正在惶惑、无所担依时,幸而有舅妈。在待人处事上时时教导我,在生活起居的细节上如父母一般地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照顾我。 第一次知道舅妈是位教授,竟然是在她已任教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办公室里。原先在我的印象中,舅妈只是一个在家里洗衣擦地、架着竹笼为女儿烘烤尿片、在厨房里洗菜的妇人。直到筹建长庚医学院时,聘来的国文老师中就有人听过舅妈的课,我才意识到,原来舅妈有这么高的成就! 我舅妈的一生并不顺遂。年轻时曾经历战乱,中年后又不得不离开她所熟悉的生活和工作环境,远赴美国和加拿大重新开启学术生涯。人生的坎坷和恒定,很多人都曾经经历过,但是少有人能够像我舅妈一样,在苦难时不怨天不尤人,从未放弃对生命的信仰和对知识追求的热忱,更能以宽恕和爱包容一切。 白先勇(著名作家): 我不算是叶先生正式的弟子,我是在台湾大学外文系读书的时候,常常去中文系旁听叶先生的课。虽然是旁听生,可是叶先生的对古诗词的教诲真的是对我启开了一扇门,让我欣赏到中国古典诗词的美。她的教诲影响了我的一生,尤其叶先生讲的杜甫的诗,对我的影响,可是一直延续到今天。 席慕蓉(著名作家、诗人): 叶老师的生日与荷花的生日是同一天,所以她的小名有“荷”这个字。我特别问过她:“那您的长辈怎么叫您呢?”——她说,他们叫我“小荷子”。从开始生长的时候到现在,她生命的本质都像荷花那么干净。生活再怎么沧桑,老师都未改如荷花一样的高洁。 记者 手记 拳拳之心 弱德之美 得以亲炙于叶先生的人,不难发现她有一个习惯性的手势:说到动情处,会一手虚虚握拳,逆时针向外缓缓旋动,似乎轻执书卷,又像在启人向学。这次采访时再得见,我由此很直观地联想到一词:拳拳。 《礼记·中庸》有言:“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九十生年岁月中,诗词之美、传承之责即为叶先生心中坚执的“一善”,她因这拳拳之心而不老。 采访中,叶先生回溯众多教坛往事,最动人的一刻出现在,她细细讲述在加拿大如何领着十多个上幼儿园的华侨孩子学古诗。老先生亲手画了卡片,从“诗”字“言”字旁的造字原理讲起,用孩子的语言,一直推演到,“诗,就是把会走路的心用语言表达出来。所以每个人都会做诗的,你天生下来有感情,只要心会动,有语言能表达,那你就是诗人了”……登上过那么多所大学讲台的老师,述解过多少幽深宛转的诗词意境,叶先生脸上却在此际浮动着,最真淳细致的微笑。她一定感受到了诗意涌动、无碍东西古今的大欢喜。 叶先生论词,标举“弱德”之美,意指词之文体,最擅抒发“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属于隐曲姿态,但仍有坚持与操守的一种美”。 先生受过国破亲亡痛,身历牢狱之灾,待一切稍安,又经丧女之祸,而她永远是在承受艰难的生活之余,坚守着投入精美而持久的精神活动。从教70年后,学生们此际簇拥着她,也一再用无数的细节来关照、来佐证,“弱德之美”,正是对叶嘉莹平生行履的最好写意。 (感谢南开大学马长虹、张静两位老师对稿件采写的大力支持)(记者 邓琼)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