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地位只是一史家,而整理古代文籍者,乃比同之于汉之刘歆。在此中,廖平、康有为对孔子之教之开未来世的意义,说得太夸大;并以六经皆孔子托古改制之著,而只表现孔子个人思想者。此却使孔子之学,反成“前无所承”者。章太炎初年本佛学以贬责《孟》、《荀》、《中庸》、《易传》,而轻视宋明儒学;只视孔子为传布整理古代文籍之史学,则又使孔子之学,若成“后无所开”者。章太炎与康有为之弟子之梁任公,在清末,更以孔子不过诸子之一,其地位或尚不如老子、墨子。至于民国创建,本是依于孔子之夷夏之辨,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终于五族共和。此原当是孔子之民族思想、文化思想,一齐伸展光大之千载一时之期。但民国初年之学术文化界之学风,却承清末之学风下来。遂或沿康、廖之以六经皆孔子托古改制之著,无异孔子所伪造,更一味疑古,以孔子所承之古代文化,皆不足信者。又有沿章太炎之以孔子为只有传布整理古代文籍之功,而以“整理国故”,代替一切对孔子精神,中国文化精神,加以承继发挥之说。再有鉴于清帝与清末大臣遗老之尊孔,袁世凯之欲当皇帝而尊孔,遂说孔子之学自始为维护帝王之统治而存在,孔子之地位亦由历代帝王之提倡而形成者。再由中国人百年来之饱受外侮,于是学者不免自怨自艾,归罪中国传统文化,而有打倒孔家店之说。 但是,此清末以来至今对孔子地位之上述的流行看法,只是一短时期中之人们之看法。这些看法,全不能说明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之崇高地位所以形成。其前之中国学者,对孔子之地位,并不如此看。今若要反本归原而论,须知:由清中叶之公羊家下来至今,只从社会政治上之建制立法的观点看孔子,已是只偏重孔子之外王之学之一面。在曾国藩、罗泽南心目中所要保卫之孔子之教,无宁是重在孔子所传之伦理与文教。章学诚之以孔子为先师并不错,但说孔子是先师,只周公为先圣,又说六经皆史,皆先王之政典,则依宋明儒者看,即决不能同意。依宋明儒者看,六经及中国之户术义理,与礼乐文教,原非只一时之政典。孔子是先师,亦是先圣。如在孔子弟子心目中,孔子同时是圣与师。在魏晋玄学家,与佛道二家之心目中,孔子亦同是圣贤。在纬书中,孔子是天上之一帝所诞生。在汉儒心目中,孔子是素王。在司马迁、刘勰与晋唐文学家心目中,孔子是史学与文学之本源。今要说孔子在整个中国历史文化中的地位,大有赖于综合各历史世代的人之心日中的孔子,而兼从宗教道德的内圣之学,政治社会的外王之学、哲学、文学、史学之全面人文的各方面,去通贯地去理解。则知孔子的地位之形成,乃由二三千年来之历代人士之共同推尊,而逐渐形成,与整个中国之历史文化,有千丝万缕之关系,而合为—体。此孔子之地位,岂是短短的时期中之偏激之说所能推翻?而我们更有充足理由,以说五四以来流行之“孔子之学,自始为维护政治上之统治者而存在,其地位乃由帝王之提倡而建立”之说,根本不合于历史之事实。今依上文所说,再作几个反问,即可显出此流行之说的谬误。上文说孔子之地位,乃始于孔子之弟子对孔子心悦诚服,庐墓三年,鲁人之依孔子冢为家,先秦诸子之共对孔子有相当的尊敬,晚周及秦政之暴虐之下,诸名不见经传之儒者之发挥孔子之学。今试问:这些事与政治上时君时主,有何相干?,上文又说董仲舒有“帝王次第退位”之说,其弟子眭弘尝劝汉帝退位,承其教之贤良文学之士,反对政府与民争利,而与朝廷之公卿大夫抗争。最尊崇孔子之司马迁,为李陵事,向汉帝抗议,受腐刑。试问这些事与维护帝王专制之事,又有何干?我们又都知道,魏晋名士与玄学家,多遭当时之政治上之统治者的杀身之祸。他们在政治思想上主张人君要无为。他们称孔子为圣人,亦正因孔子有“无为而治”之说。如果孔子之学真是帮助帝王专制,试问此魏晋玄学家如何能视孔子为圣人?再如上文所说刘勰只是一和尚;陶渊明、杜甫只是贫士,皆一生穷饿,只短期为小官;陈子昂初只一西蜀边鄙之寒土。试问他们有什么政治上之权位?其推尊孔子,又岂为了孔子之教能维持帝王之专制?宋明之儒学初起于民间讲学之三先生与吴康斋,而反对当位之人所崇尚之佛学,而以发明儒学,教“士希贤,贤希圣”。试问此与帝王之统治又有何干?上文再说佛教、道教、基督教之人,同认孔子为圣贤。试问此与帝王之统治更何干?然而从历史事实看孔子之地位,则正由这些历代人物之推尊,而后次第建立。历代帝王与政治上之居高位者,明只是顺中国历代人心之所向,而赐孔子以封爵,以孔子之书开科取士,助其为政。岂可倒果为因,而说孔子之地位乃由帝王之提倡而建立?我看只有两眼皆是势利的人,才会倒果为因,视此帝王之提倡,是天来人事,乃以为帝王之提倡,即孔子之在中国历史文化之地位,所以形成的理由所在。退—一万步说,此帝王之提倡,亦只是形成孔子之地位之—外在的助缘。你如再多说一句,即证明你心目中只有势利,不知学术文化为何物。 七、结论及余论:孔子与中国文化生命之一体性 今再总结上文所说。我之此文之宗旨,是在说明: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中有崇高的地位,决不可依五四以来之流行的观念来说:“孔子初不过九流诸子之一,只因帝王之崇信——或只因汉武帝尝纳董仲舒议,罢黜百家,独尊孔子——历代帝王以孔子书开科取士,遂有其崇高的地位。”依上文所说,孔子之崇高的地位之形成,乃初由孔子原为一上承六艺之学,下开诸子之学者,其人格直接感召其弟子。由此代代相传,而后孔子成为中国学术文化的世家。上文同时说明,尊崇孔子者,初不限于儒家之徒,先秦之墨、道、法诸家,对孔子皆同有相当之尊敬。尊崇孔子者,亦不限于后世为子学或哲学者。孔子与中国之哲学,以及文学、史学、宗教,整个之中国文化,互相联系,而不可分。其何以如此,则——方面自然由于孔子之思想、学术、人格之伟大,在各方面皆有值得后人崇敬之处。孔子之弟子颜渊,对孔子之学,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贡又说:“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也”,“夫子之不叮及,如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达巷党人亦说:“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孟子说:“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类也。圣人之于民也,亦类也。”天有日月、地有珠玉、鸟兽中有麟凤,人类中岂必无圣贤?孔子以前之中国文化已二三千年。二三千年中,不知生了多少人,则生出…·个伟大的孔子,被视为圣人,并不奇怪,并不算多。此非孔子白封为伟大的圣人。孔子只尝称赞尧、舜、禹、汤,与当时之管晏,为其弟子之颜渊,只自称为好学,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尸现代人亦曾看了孔子所留下之若干言行,觉得孔子亦不算什么,而曾去评议孔子之所不足,以致对孔子谩骂。但是我要请问你之才力、智慧、德行,自比孟子如何?自比荀子如何?自比司马迁,或刘勰,或李白,或杜甫,或韩愈,或程、朱、陆、王等,又如何?如果你自知还比不上,便应当虚心一点,想想何以这许多天才的历史人物,皆尊崇孔子,其中总有个道理。你说孔子不算圣人,不算伟大,亦可以。因孔子既未自称为圣,为伟大,孔子亦可承认你的话。但中国历代之一切推尊孔子之人物,却不能承认你的话。你要对此一切人作一大翻案,应当先度德量力,亦必须先想想他们之尊崇孔子,其道理在何处。只就你自以为已知之孔子之言行去看孔子,还不行。西哲叔本华尝说:一伟大的书,是一镜子,你是什么人,即于镜子中只看见什么。孔子的言行,亦是一镜子。如你是巨人,则镜子中亦照见一巨人;如果你是侏儒,则照见的亦只能是侏儒。你如果由孔子的言行中看不出什么,此只证明你自己的无知。你应当先试去想,在中国之一一历史之人物心目中之孔子是什么,才能逐渐了解孔子。 但是我们从另一方面看,亦可说孔子之地位之所以如此崇高,不只是由孔子本身的伟大,而亦是由于此一切崇敬孔子的历史人物的推尊之所致。我们可以说,孔子之纯粹学术的地位,乃由推尊孔子之儒家的哲学家如孟、荀诸子、董仲舒,及宋明清之儒者而建立,亦由史学家之司马迁、班固、文学家之陶渊明、杜甫等建立。孔子之宗教性的神圣地位,始于纬书之神化孔子,及佛道诸教之同承认孔子为圣贤。孔子之政治思想的地位,主要由汉儒之推尊孔子为素王,然后有唐宋君王之封孔子为文宣工。孔子之至圣先师的地位,主要由孔门弟子及宋明儒者之以孔子为师而建立。孔子固然伟大,而后世之一切推尊崇敬孔子的人物,亦同样是伟大。此后世之历史人物之心灵,如不亦相当伟大,岂能知孔子之伟大?人于此要说,由中国后世之历史人物,将其心灵中之大,赋予孔子,才使孔子更显其大,亦是可以说的。如我们亦可以说,耶稣、释迦并不如此伟大,因其门人与千万基督教徒、佛教徒之崇敬耶稣、释迦,而后耶稣、释迦如此伟大。所以我们崇敬孔子,亦不须贬抑以后之历史人物,而可更崇敬此以后之一切崇敬孔子之历史人物。而且我们果能真正了解而崇敬此以后之一切历史人物之伟大,即当知我们自己亦即并不小。依王阳明“个个人心有仲尼”的话,则我们每一人皆与孔子平等。故亦用不着为了崇敬古人,而贬抑我们自己。须知只有自己是渺小的人,不知自尊自重,看不起自己,才看不见历史上的人物之伟大与孔子之伟大,而轻薄地加以贬斥,却不知此正是反照出其自己之卑贱与渺小,如三尺侏儒之立于—大镜子之前。 于此如果有人一定要问:究竟孔子之伟大,哪些是属于孔子自身的?哪些是由后代的人之崇敬而赋予的?则此——问题,可以问,而难有一定答案。只视各人的认识而定,但亦可以不必问。闪在孔子自己,与崇敬孔子者,皆可不发生此问题。后世人对孔子之崇敬,次第积垒,以形成此孔子之崇高的地位,有如垒土已成山,则—切土结为一体,而可更无须再加分别。我们只须综括的说,孔子之地位之形成,乃由孔子自己之伟大,与后世之—…切崇敬孔子之历史人物之伟大之合力而形成。我们固不能说(作者:唐君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