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游不愧为孔门四科中文学首座,他所谈的,正是我们这里所讨论的运动的反复与终始,以及,由此而起的情志与行为的屈曲问题。这是一个从世界观推演出行为规范,化理论为实践的大问题,可以说是标准的儒家式问题。其在儒家各派中,尤以说礼的一派谈得最为起劲;例如荀子,甚至认"曲"为成圣的必要条件: 佚而不惰,劳而不,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荀子·非十二子》) 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与),以待无方,曲成制象,是圣臣也。(同上《臣道》) 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同上《天论》) ……故君子上致其隆,下尽其杀,而中处其中,步骤驰骋厉骛不外是矣,是君子之坛宇宫廷也。人有是,士君子也;外是,民也;于是其中焉,方皇(彷徨)周挟(浃),曲得其次序,是圣人也。(同上《礼论》) 荀子曾一再声言"涂之人可以为禹",相信普通人都可以成圣,那当然并不意味着圣人的规格就此降低了,只不过是强调学习和修养的重要。上列引文表明,圣人和凡人的区别,或凡人所需着重修炼的,似乎只在一个"曲"上。一旦掌握住了"曲"道,办事"曲得其次序",以曲来"宗原应变",那时候,其行便将"曲治",其养便将"曲适",而"曲成"为一名圣人了。真可谓曲终奏雅,曲之时义大矣哉! 细审这诸曲的具体要求,可以看出,它也正是中庸之道的要求。如"佚而不惰,劳而不",是说要劳佚适度,劳逸结合;"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则能为所当为,而不为所欲为;"上致其隆,下尽其杀,而中处其中",正是在礼道中为其所当为的具体规定。此外还有: 故知者之举事也,满则虑谦,平则虑险,安则虑危,曲重其豫,犹恐及其祸,是以百举而不陷也。(《荀子·仲尼》) 其言有类,其行有礼,其举事无悔,其持险应变曲当,与时迁徙,与世偃仰,千举万变,其道一也。是大儒之稽也。(同上《儒效》) 这里说的虽已不是圣人而是智者和大儒,其实质并没有什么差别,仍然是儒家高悬着的做人的极致。他们居安思危,其豫也曲;他们与世俯仰,其应变曲当。就是说,无论是预防可能发生的或应付已经变成的世事,全凭一"曲",全凭中庸的持满之道或时中之道。 因此,从节文的意义来说,屈曲行事是在实践礼仪,是尽伦;从中庸之道的角度来看,屈曲行事则是实践一种哲学,是一种行为方式。 行事而屈曲的中庸之道,在《礼记》的《中庸》篇里,又叫做"致曲"。《中庸》将致曲与尽性对举,说道: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 他们将人大分为两类,一类属生而诚者,不学而能,生而知之,是圣人;一类属学而诚者,大概包括学而知之和困而知之者,是贤人和常人。前者也叫至诚,后者可谓有诚。生而诚者发挥其天性,自有明德,故曰"自诚明";学而诚者因受教而有明德,然后能有诚,故曰"自明诚"。生而诚者其性本诚,所以可以尽性,也唯有他们为能尽其性;学而诚者其性不诚,所以不可尽其性,而必得有所收敛,于是要致曲。前者如果不是出于体系需要而虚悬之格,也只是七十岁时的孔子方能达到的境界,从心所欲而不逾距的境界;后者通用于一般人士,包括五六十岁时的孔子在内,知天命之如此如此,照着做去便能通顺而已。 以前的经师们不甚注意"曲"在儒学中的方法论意义,不知道曲径通幽之妙,或者说"曲犹小小之事也"(郑玄);或者说"曲,一偏也",致曲就是"自其善端发见之偏,而悉推致之"(朱熹)。真可谓是曲说。按"曲"字并无小事的意思;也许可以解作一偏,但所谓"善端发见之偏",则确实费解。其实荀子早已将曲的大义说得清清楚楚了,可惜历来都未得到经师们的重视。 荀子还有两条曲则全的具体例子,是"致曲"的最好注释: 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近世则病佣。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徙,与世偃仰,缓急嬴绌,府然若渠堰隐栝之于己也,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荀子·非相》) 调而不流,柔而不屈,宽容而不乱,晓然以至道而无不调和也,而能化易,时关纳之,是事暴君之义也。若驭朴马,若养赤子,若食人。故因其惧也而改过,因其忧也而辨其故,因其喜也而入其道,因其怒也而除其怨,曲得所谓焉。(同上《臣道》) 这两则"曲得所谓",说的都是一种坚持原则性的灵活性,是"未可直至也"的曲至,或者叫致曲。譬如以渠堰引水,必须随地形左右,譬如以隐栝正木,必须因纹理紧松,方能得其所求,"而不折伤"。譬如驭朴马、养赤子、饲饿汉,必须顺着它们的情绪而予以响导,不可一蹴而就。荀子还曾干脆说过,不知此道,谓之腐儒,谓之鄙夫,必然把事情搞糟;便已和老子的"曲则全"同出一辙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