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英家是一栋典型的傣家竹楼。家里四世同堂,老奶奶快80 岁了,早已经驼背,身子却很硬朗,满脸都是笑容,更难得的是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青丝。玉英说,老奶奶从很年轻起就没剪过头发,环境好,水好,傣家人本就爱洗头洗澡,老奶奶一天里更是要洗个几次头发。果然,我们坐下没多久,老奶奶就搬出个木桶开始慢条斯理地梳洗开了。 时间还早,玉英带我们到寨子里去溜达。南传佛教在傣族文化里根深蒂固,每一个寨子中心都有一座佛寺,而男子在年轻时几乎都会有一段出家为僧的经历。从这个角度看,寺院生活就是傣族生活的一个部分。供奉僧人除了宗教意义上的奉献外,也是照顾着自己在庙里成长的孩子。毕竟,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在几年僧侣生涯后,就会还俗娶妻生子,过上普通百姓的日子。而那些决定终生为僧侍佛的,则更为众人所尊敬。 炎热的气候,决定了这里的寺庙建筑结构四面开放。门窗只为雨季时遮风挡雨,其他时候都敞开着。傣族人大都穿拖鞋,为了进出门方便。进家门脱鞋为了干净,去访客脱鞋是对主人的尊重,进寺院的时候更必须把鞋脱了,这是为了敬佛。我出门时准备的旅行靴在这里只坚持了半天就被放弃,从此爱上踢踢踏踏的人字拖。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玉英的表妹这两天大婚,全村都忙着为她张罗。新娘子近一米七的高挑个子,不化妆都让人惊艳。新郎官是外村人,婚后搬到女方家里来住。习俗上,还是和通常娶媳妇一样,女方家准备好嫁妆,热热闹闹把姑娘送去男方家举行婚礼,所有仪式都完了,小两口回到女方家里开始新生活。傣族人极为好客,我们已经来了,婚礼在即,再没有让我们离去的可能。婚礼是全村人的喜庆事,双方都得宴请全村的父老乡亲。这也是社交的大好时候,平时难得聚全的乡邻此刻都在院子里。主妇们都盘腿坐在铺满地面的芦席上, 一边包粑粑,一边热热闹闹地说些左邻右舍的趣事儿:谁家的孩子进城做生意挣了大钱,谁家的闺女到北京上大学,过着很洋气的生活。粑粑是一种类似粽子的食物,傣家人的最爱。用芭蕉叶包上很肥腻的馅,扎紧了,巴掌大小的一个方块儿,叠在能有四尺直径的大锅里,变成一座粑粑塔,然后用几张完整的大蕉叶包裹严实,架起大火蒸熟。出锅,热气腾腾地摊开一地晾凉,等着明天到来。 包粑粑是女人们的事情,男人绝不染指。他们只负责那些更雄性、染着血腥的活儿,杀猪宰牛剁肉,女人们则退避三舍。杀猪可以是在任何时候,傍晚时分,几条汉子把猪放翻了,捆上四蹄,那猪就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拼命挣扎号叫。宰牛却必须等到婚礼的当天凌晨,玉英的父亲说,明天早点起来,别等天亮。 小两口是高中同学,他们的婚礼自然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们最快乐的事情。小兄弟姐妹们都聚集来,婚礼前的那个晚上,一起喝酒。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从笑声和开怀畅饮里,绝对能感受到这个民族的爽朗和朴实。这个年纪大年轻人多少都会说些普通话,说一阵,笑一阵,就会有人拎着酒瓶过来和我们碰一下,谢谢我们这么远来参加婚礼,再狠狠仰脖喝一口。 天黑了,寨子里还会有斗鸡。版纳人爱斗鸡,平时没事儿都会比上几局,遇到红白喜事,就更是必不可少的娱乐项目。大棚下,用席子围出十来米大小的一圈场地。棚顶垂下的电线上挂着盏亮晃晃的白炽灯泡,观众绕着场子里三层外三层,准备参赛的鸡则用大竹笼扣着放在一边。每场比赛,鸡主把自己的“爱将”抱出来,鸡和人都兴奋得好像即将上阵厮杀的将军,鸡主的脸和他抱在怀里的公鸡冠一样血红。 两只鸡放进场内土地上那一瞬间,场子内外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射在昂首对峙的两只雄鸡身上。这些鸡显然都久经战阵,开始时都不慌不忙,相互瞪视,绕圈移动脚步观察着对方,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竖起,不时还会忽然振翅威吓对方。总会有终于发动攻击的时候,于是大战开始,两只斗鸡高跳低纵,暴目亮爪,在场地里一较高下;看客此刻再没有能坐稳板凳的,攥拳振臂,高喊低吼,为自己支持的一方呼喝助阵。 傣家寨子的夜也很安静。竹楼分为两层,楼下曾经是养牲口的地方,现在为了卫生,只用来堆放杂物。高高架在半空的二楼是生活居住的地方,这一带曾经猛兽出没,住在楼上就能高枕无忧。楼上分成主人的卧室和大堂,按照传统,外人不能进入主人的卧室,连去门口看看都属于不礼貌的举动;大堂是平时过日子的地方,如果有客人来,就都睡在这里。玉英捧出了干净褥子和毯子,每人一套,自己选个地方躺下睡就行。来参加婚礼的客人横七竖八,竟睡满了半屋。 竹楼四面通风,空气流通自然好得很,也不知道傣家用了什么秘方,虽然隔墙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虫鸣,室内却极少有什么虫子。下起一阵小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沙沙作响,一阵阵的风声,原来被自然环绕竟是如此奇妙。我惦记着早晨的宰牛,难以入睡,辗转半夜,天不亮就起来悄悄下楼。寨里的路上自然还空无一人,抱膝在楼下坐一会儿,就能看见一线天光衬出巨大的芭蕉树叶。隔壁的竹楼里亮起蜡烛,烛火晃晃悠悠,却见不到丝毫人影。沿着小路随意走去,早晨的寨子空气极清新。本就靠近大河,更有着热带的气候,雨后的湿润就更沁人心脾。一直走到寨子边上,远处已经是胶木林。回头看寨子,竹楼浮在泛起的晨曦里,芭蕉林此起彼伏。新娘子起大早,洗完头,在女伴的簇拥下过河到镇上去化妆。一家邻居在院子里将隔夜扫起的枯叶点着,火光照亮了傣家寨子的凌晨。 树林里,一匹健壮的水牛拴在大树上,两弯锐利的牛角让人不敢靠近。男人们已经聚集在牛的周围,装满清水的大锅下架起干柴,火光熊熊。我从来没有见过宰牛,站在圈外,心头忐忑。几条汉子安静下来,用傣语说了些什么,然后开始驱赶着牛绕树行走。牛鼻绳绕在树上,越来越短,直到牛头抵在树干上,再也无处可去。我正想着他们该如何向如此庞然大物下刀,一条壮汉从人群中闪出,手拎一柄大铁锤,准确地砸在牛的眉心。水牛轰然倒下的瞬间,汉子从腰里拔出尖刀,干净利索地从牛颈侧刺了进去。 傣族人的敬老蔚然成风。当一大群汉子正将牛肉分割开,然后用刀剁成肉末时,他们认为最尊贵的生牛肝已切碎,由家长恭恭敬敬地端进屋子。寨子里的老人和新人们的长辈们已经分桌坐下,每人都能尝到一点生牛肝。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给我送上了一小勺。微笑着答谢,学着长者的样子,就口酒,一口而尽。傣族新娘的传统服饰里,一身的金银首饰是必不可少的。鬓边的金花,全银的腰饰,大红缕金的衣裙和披肩,就着支起的竹篾窗,新娘在做最后的打扮: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整齐地盘起来,金耳环,金发坠,就着一片破碎的镜子,她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一切都完美。 婚礼是两个人新生活的开始,但在傣家的生活里,更好像是长辈把生活交付给下一代的仪式。新郎和新娘似乎并不是婚礼上的主角,真正的主角是端坐在屋子里的长者。小两口一次又一次跪下,为长者们敬酒点烟,全身伏下,伸出合着的双手,祈求获得长者们最由衷的祝福。长者们慈爱地为他们拈香,将一根根白线绕在他们的手腕上,直到两人的手臂上都缠满了白线。然后,再用一根最长的线,一头拴在匍匐在中间的新郎新娘手上,另一头牵在每位长者的手里,大家闭目吟唱,为新人祝福,祈求祖先的保佑经过长者、经过白线,流入新人们即将重新开启的未来。 祝福和告别了新婚夫妻,告别了让我们觉得就是自己姊妹的玉英,告别了慈祥的老奶奶,穿过暮霭下的胶木林。一级级的石板路,傍晚的渡口,陈旧的渡船烟囱里吐着黑烟正缓缓靠岸。对岸的镇子在暮色里有些模糊不清,江岸上的那株老树却清楚地嵌在宝石蓝色的天空里。最后一抹夕阳在江面上泛起粼粼金黄,澜沧江,在朦胧中慢慢地流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