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然而大体上也就从西晋开始,都督中外又逐渐产生向虚衔、荣誉头衔转化之趋势。原因就在于: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下,在京师设一个总管宫城内外全部军队的长官,事实证明,对皇权来说,潜在的危险性是很大的。当然,如果人选特别忠实可靠,皇帝年龄大、威望高,能驾驭他,都督中外对巩固皇室确实极管用,这就是为什么魏文帝创立这制度的原因所在。可是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封建统治集团中,这样的人很难找;特别是当老皇帝故去,新皇帝即位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仍能一如既往,忠贞不渝,就更加难上加难。从曹魏的全部历史看,五名都督中外,除曹真外,他如曹爽、司马懿、师、昭,没有一个是“纯臣”,没有一个不是利用这一职位作威作福,玩天子于股掌的。而且曹真也因为碰到的是“政自己出”的文、明二帝,[60]若皇帝是个小孩子,由他辅政,他会怎么变化,也难逆料。魏文、明二帝大权独揽,令行禁止,根本想不到看来十分忠诚的“亲人”、大臣掌握大权后,一旦条件改变,便会换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副面孔。也就是说,他们只看到都督中外之利,而没看到弊,所以坚持这个制度。晋武帝则不同,他不但亲眼目睹在一定条件下都督中外对皇室的威胁,而且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祖父、伯父、父亲两代凭借这一职位,耍尽两面派手法,给西晋代魏打下了基础。现在他当皇帝了,怎么能毫不顾虑别人当了都督中外会故伎重演,请君入瓮,来对付自己的子孙呢?当然,如果他的儿子十分能干,能控制大局,晋武帝恐怕也不见得不会积极推行这一制度,作为保卫京师、宫城的主要支柱。然而事实是他的太子司马衷是白痴,皇孙司马遹年龄又小(武帝死时他才十三岁),不具备巧妙驾驭人才的条件。大概就和这种考虑有关,晋武帝在位二十六年中,只在泰始元年(公元265年)任命司马孚为都督中外,八年后孚死,即不再设。而司马孚就任时已八十五岁,如前所考,城外诸军又不归他统辖,都督中外的作用和曹魏相比,显然削弱了。晋惠帝以后,从杨骏开始,凡都督中外,不是自封,便是矫诏而得,不能代表正常情况下以西晋皇帝为首的统治阶级意志。贾后懂得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以设计杀掉杨骏之后,她虽不得不暂时以汝南王亮和卫瓘辅政,却没有都督中外之任命,而由她借白痴惠帝之名,暗中操纵中外诸军,最后通过掌部分宿卫禁兵的北军中候楚王玮杀掉亮、瓘,再以矫诏罪杀掉玮,从而把中央军权、政权全夺到自己手中。 大约从赵王伦篡位失败开始,都督中外性质进一步发生变化。原因是京师中外诸军在赵王伦诸将统率下与齐王冏、成都王颖等地方上之都督军队交战中,受到较大损失,京师洛阳已由齐王冏的军队进驻[61],中外诸军退居次要地位。因而便发生了这种事情:控制洛阳的齐王冏并不都督中外诸军,反而由几百里外镇守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的成都王颖都督中外诸军。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这是一笔政治交易:由齐王冏为大司马,在京师执政;成都王颖则任大将军,都督中外。大将军固然班位次于大司马,然而贴之以曹魏以来权力极重因而声望也极高的都督中外,成都王颖也就觉得差可相抵了。而从齐王冏说,京师和皇帝主要归自己军队控制,让对方远在邺城都督中外,其权力实际上无从行使,造成不了什么威胁,相反,却能换来地位崇高的大司马和对自己在京师执政的承认,又何乐而不为!而这样一来,便开了历史上第一个都督中外基本上等于虚衔、荣誉衔的先例。在这之后,洛阳战乱频仍,中外军渐次荡尽。所以河间王颙大将张方可以逼惠帝从洛阳西幸长安,京师禁兵无力阻拦;东海王越也可以尽罢怀帝身旁的宿卫官兵,而以自己东海王国的官兵数百人代之。[62]及洛阳陷没,愍帝逃至长安即位,除了靠原关中一带的地方上军队支撑局面外,已无所谓中外诸军。可是建兴三年(公元315年),忽然又以远在江南建康的琅邪王“为丞相、大都督,督中外诸军”[63],这个都督中外,和丞相一样,起的只是笼络作用,其虚衔、荣誉衔的性质更加明显。 东晋建立,京师建康的中外诸军力量一直很弱,[64]所以都督中外虽然仍可总管一部分军队,但其实际意义远不如作为虚衔、荣誉衔所起的政治作用来得大。按东晋一代都督中外共五人,可以说其情况无一例外: 王导;第一次任命在建武元年。如前所述,王敦并不把它视为重用,仍然上书抱怨王导“顷见疏外”[65],建议免去他都督中外等职,以免徒招“讥谤”。可见都督中外不但谈不上总管地方上的军队,而且在京师实权也不大,主要意义当在荣誉,其任命只不过是晋元帝对王导实际疏外、削权之后,表面装出的一种重用姿态而已。第二次任命在咸康四年。如前所述,时庾亮作为江、荆等六州都督,出镇武昌,遥执朝廷之政,据说还要“举兵内向”,而王导无可如何,竟作了让出宰相位子的准备。这又证明他这次加都督中外,虽不见得有上次任命那样复杂的背景,恐怕也不过是晋成帝对他所表示的宠遇,实际权力同样是不大的。 王敦:任江、荆等州都督,举兵反,永昌元年(公元322年)打进京师建康,自封丞相、都督中外等职。他当都督中外,虽然每月要护军将军上报中外兵数(见前),似乎不完全是挂名,可是从他仅注意安排兄弟子侄为重要地区都督、州刺史,以培植势力,控制京师,对中外诸军将领则听凭朝廷选用,未加干预来看,他并未真把中外诸军放在眼里。自封都督中外,主要意图仍在提高声望。 桓温:本为荆州等八州都督,力量超过京师,朝廷惮之。兴宁元年(公元363年)加温大司马、都督中外,主要目的在以荣誉头衔加以羁縻,并不真愿意他入京供职,同时也知道他决不肯放松对根据地荆州等的控制而入京。桓温也明白这一意图,八年中未曾到过建康,[66]仅担了一个空名。 司马道子:为晋孝武帝同母弟,太元十年(公元385年)加都督中外,也是一种宠遇,就实力说,同样很有限。所以后来地方上的都督、刺史(如王恭等)举兵内向,他或不敢抵抗,只能屈辱谢罪;或靠收买对方部将取得暂时胜利。最后想出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充兵役的办法,又激起孙恩起义。他长期都督中外之意义,主要不在于控制兵力,是比较清楚的。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东晋最后一个都督中外刘裕的事。 晋安帝时,刘裕为镇军将军,都督扬、徐等九州诸军事,因平桓玄功,进他为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可是他竟坚决辞掉。原因何在?就因为都督中外只是虚衔,并无多少实权,而他当时所最迫切需要的正是实权。正因如此,当安帝改加他都督荆、司等七州(加上原九州共十六州)诸军事,他就毫不推辞,欣然接受。因为他深知当时地方上军队有实力,都督得越多,实权越大。不仅如此,有实权的官他还抢着当。如扬州刺史王谧死后,朝议本准备用他后来的政敌谢混,他的心腹刘穆之劝谏说:“扬州根本所系,不可假人,……今若复以他授,便应受制于人,一失权柄,无由可得。”[67]刘裕依计,硬把扬州刺史夺到手中。这个官掌管京师建康周围一州的财政、民政,也有一些军队。在建康没有驻扎其他重军条件下,控制了扬州,差不多也就基本上等于控制了朝廷。所以对这个位子,刘裕毫不客气。由此可以推定,上次他辞掉都督中外,很可能是因为它荣誉虽高,却无实权,过早取得,树大招风,容易给政敌以口实,有害无益。 也正因此故,当刘裕统一了南燕,镇压了卢循、徐道覆起义,消灭了政敌刘毅、司马休之,在统治集团中地位进一步稳固之后,为了借以提高声望,给篡晋造舆论,便于义熙十二年(公元416年)自加“中外大都督”(即“都督中外诸军事”[68],都督上再加“大”,表示地位更高一等)。当年司马睿曾在加“丞相、大都督、督中外诸军”(见前)之后数年即位为晋元帝,刘裕大概有鉴于此,也在加中外大都督后两年又自为“相国”,又两年而篡晋,从而把都督中外变得和“非复人臣之位”的相国一样,[69]成为篡位的阶梯,这正是它虚衔、荣誉衔的性质,在一定条件下发展的必然结果。 东晋一代都督中外的上述演变,至南朝而到达顶峰。 南朝齐、梁、陈三代开国皇帝,在篡位前无不以刘裕为榜样,经历自加都督中外这一过程。同时同一王朝中同姓贵族篡代,也全都照此办理。[70]相反,南朝四代在正常情况下却没有一个贵族、大臣加此头衔,[71]这是都督中外作为篡位阶梯,成了惯例,存在忌讳的必然结果。虽然南朝京师建康宫城内外和东晋不同,驻扎着若干支强大的军队,但全分别统于皇帝手中。这就是说,在正常制度下,从曹魏开始创立的、起着保卫宫城、京师,稳定政局作用的都督中外,已被勾掉了;而到了篡位前夕出现的都督中外,已经完全成了虚衔、荣誉衔。这些篡位者并不是要靠都督中外来控制政局,而是在早已控制了政局,万事俱备之后,加都督中外等以提高声望,缩短与皇帝宝座的差距。这也是一种作用,但却是与原来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作用。侯景打入建康,自封“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天地东南西北)诸军事”[72],便是以荒谬的程度将都督中外这一性质和作用异常清楚地呈现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