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看到我要找的这位民间艺人,竟是这样的苍老和矮小。他穿一身旧棉袄,戴一顶瓜皮小帽。我鼓起勇气向他说明来意,等待着他的回绝。 老人叹了口气,说:“可惜,我那几面好脸子都被烧掉了。”他声音里饱含着悲伤。“不过,我可以带你去,离这里不远,只有两三里路,到茶坡去看我雕的脸子。” 我没有想到,这位老人竟如此慷慨地答应帮助我,大概是地戏艺术使他着了魔? 我们跨过古老的羊昌河,顺着旧州通往刘官的路,半个小时以后,来到茶坡。 茶坡跳《四马投唐》,脸子是1979年恢复地戏时雕刻的,全部出于黄炳荣之手。我们找到村支书,他很快请来几位“神头”,简短的仪式之后,他们打开了箱子。当那些闪闪发亮的脸子随着红布一层一层被揭去而露出本来面目时,我心跳的速度怦然加快,这是平生第一次近距离面对这么多脸子呀! 戏友们将这些脸子取出来,摆在垫了红布的石板地上。这时候,黄师傅好像已经忘掉了一切烦恼,显得轻松起来,指着一面面脸子对我说:“这是秦叔宝,黄脸,大鹏星,头盔上要雕一只大鹏鸟”;“这是程咬金,多福多寿,福寿双全。”随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一只蝙蝠,一个寿字和两枚古钱。 老人不停地讲着,我不停地记着、画着。等我意识到该尽快结束这里的一切活动,让老人早些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 我们在茶坡的路口分手,他回旧州,我继续往刘官方向走,我还需要到老邦寨去继续考察。 我们就是这样匆匆相识而又很快分手。望着老人有些弓腰的背影,在蜿蜒的山路上越来越小,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买他的脸子,也要让更多的人买他的脸子,他理应盖起一座漂亮的大楼。可谁知,还没等我的愿望完全实现,黄师傅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他身后留下的,是像茶坡那样的几堂精美的面具。 挽留于国门的明代面具 有一天,有位朋友让我去鉴定一批面具,说是为外国的朋友收购的,钱都付了,正准备外运。在当时,地戏乃至整个傩戏的研究都才刚刚开始,地戏面具还仅仅被看成是一种很普通的民间工艺品,没有人注意到它的文化和文物价值,因此对外买卖都很随便。我应召前去。到了这位朋友的办公室,我看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面具,虽说是一堂,但由于雕刻的时间和艺人不同,面具品相差别很大,连尺寸都很不统一。 我仔细审视了这批面具,它们大多是现代艺人的作品,漆色较新,品相较好,但水准却一般。然而,其中三面形制最小的古旧面具,却让我眼前一亮。我马上意识到这几面面具很可能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明代面具。“文革”之后,明代面具几乎绝迹,我四处寻访,均未见踪影。难道今天这里就是“灯火阑珊处”? 我提用现代艺人雕刻的新面具交换这3面旧面具,将它们保留下来,我的朋友慨然允许。 面具拿回家,对它的考察、考订工作也就随之开始了。我根据朋友提供的线索,先找到了出让这批面具的周官屯民间艺人。周官屯艺人告诉我,他们出售的这批面具并不是村里原有的,而是从皂角坝用新面具和土地菩萨像换回来的,一共5面,早些时候卖掉了1面,这次出售3面,还剩1面。我立即出高价买下了这最后的一面。 随后,我寻根来到皂角坝。在皂角坝,我原以为会有更多的发现,但结果却令我有些失望。我所看到的大多数面具都是新的,仅存的两面明代面具被存放在戏箱的一角,同为数不多的清代面具一道都已经“洗”(煮去旧漆,重新着色上漆)过,色彩焕然一新,全然没有了昔日的风采。但既然找到源头了,就必须把它们的情况搞清楚。 皂角坝属清镇县(现清镇市)城关区中八苗族布依族乡中一村,中一村含皂角坝等6个自然村寨。皂角坝当时有村民78户,人口335人,除一部分是苗族之外,主要是汉族农民。地戏剧目为《三下河东》,为刘氏家族全族共有。刘姓在皂角坝村仅20户,与邻近的春莱坡28户族人共一堂戏。刘氏祖籍江西吉安,人黔始祖叫刘维宗,于洪武年间随征南大将军傅友德领兵来到贵州,屯军皂角坝,至今已传22代人。但这堂戏并非刘氏从江西直接带来,而是在较晚的时候,大约清光绪年间才创建而成。 “文革”结束后,皂角坝组建地戏队的时候,从汪关及下坝两个村子分别购来一批老脸子,组合成一堂。下坝戏友说他们的老脸子是人黔始祖从家乡带来的,一直都在使用,只是后来嫌它们小了点,才更换成较大的面具,因此把原先的面具卖了。而汪关一批的情况稍微复杂一点。据说他们是从别的村子弄来的,原先的主人曾经找上门来追讨,为此几乎引起纷争。几年之后,皂角坝地戏队也嫌这些面具较小,而且又有纠葛,就请周官屯面具雕刻艺人胡金廷作更换性补雕。数十年间,又陆续由胡氏后人胡开清、胡志厢等补过几次,终于逐步替换下来。废弃的面具被搁置一边,没有引起重视,散失不少,有的成了小孩的玩具,有的则被用作土地菩萨,放在村口的神龛里,1990年末被周官屯雕匠发现,以木雕菩萨像换得,因此才出现开头的故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