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葬习俗的追本溯源。火是彝族的魂,开荒种地,烧火做饭,狩猎取暖,离不开火,锅庄火塘的火经年不熄,直到人横陈柴薪烈焰中,伴随毕摩吟诵的《指路经》魂归“祖界”。因此彝族每年都有“祭火节”,有火把节,火神叫“阿依迭古”,清代诗人余上泗写到:“甲胄奔腾映日新,绕山行处更扬尘,焚骸不识藏何处,击鼓招魂葬主人”,这是彝族火红的葬礼。各地《指路经》也对火葬习俗有形象的描绘,“焚尸场地上,柴火阴森森,阴狗叫汪汪,阴鸟喳喳叫,你呀别害怕,九十九代时,你们祖先世,用火来焚化。八十八代时,到了你妣世,同样用火焚。七十七代时,到了你舅世,你舅用火焚,六十六代时,到了你父世,你父用火焚。五十五代时,到了你母世,你母用火焚。四十四代时,到了你姐世,你姐用火焚。三十三代时,到了你兄世,你兄用火焚。二十二代时,将到你儿世,同样用火焚。今日轮到你,烈火熊熊烧,你将火中葬。烈火熊熊烧,洁逝者你呀,烈火中永生……全皆化尽了,唯留一双眼,炯炯闪光彩,永远望前方。”(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路南篇》,第579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在烈火中翻山越岭,涉河渡江,和祖先团聚。综观各地《指路经》,可以说火葬是彝族普遍的丧葬习俗,在多部《指路经》中都描述了火葬的情况,如贵州威宁《指路经》,云南弥勒《指路经》等。 但火葬并不是彝族丧葬的唯一方式,彝族的丧葬史也包括土葬。唐樊卓在《云南志·蛮夷风俗》中记载:“西爨及白蛮死后,三日内埋殡,依汉法为墓,稍富室广栽松杉。蒙舍及诸乌蛮不墓葬,凡死后三日焚尸,其余灰烬,掩以土壤,唯收两耳。”在贵州大方《指路经》中,也记载了彝族葬俗的流变及火葬习俗:“到了那时候,有鲁瓦之前,首为武迫勒,次为武奇巧,末为吐史楚。吐史楚之母,生时见土冷,死时欲得土,十锄向土挖,破土葬尸体,埋坟高高耸,埋葬切勿焚。有鲁瓦以后,首为武阿博,次为拜谷楷,末为那乍木,那乍木之母,生时见和避,死时需火化。使用六铁斧,砍伐了阴木,向火山送去。银花作垫褥,柴火架九层,谷莫铺九层,咪尼蒙七层,柴薪堆整齐。”这是丧葬习俗,也是文化现象,土葬火葬作为文化表层结构的变化,是彝族迁徙分支变化的结果。而不论是土葬或火葬,亡灵归宿都是一样的,丧葬形式变化并未改变人生归宿。 社会秩序的模拟建构 阴路历程充满坎坷艰辛,有妖魔鬼怪阻挡,有高山大河横隔,却要义无返顾地回归祖界。祖界是什么地方?是怎样的生活?多部《指路经》都对祖界进行了生动形象的描述: 后面看一眼,大山翠茵茵,树花亮晃晃,栗树红彤彤,麻栗树似伞,梨树花烂漫,雀鸟叫喳喳,獐麂顺山跑。 右边看一眼,右边有水塘,水波轻荡漾,白鱼尾尾长,红鱼把嘴露,此处宜放鸭,附近可养鸡,挑水很方便,还有好菜园。 左边看一眼,左边是旱地,旱地平坦坦,还有包谷地,麦田在近旁。 门前看一眼,水田水汪汪,养鱼有鱼塘,大田平展展,小田弯又长,宜种白米谷,也可种红谷,糯谷也适栽,还有香稻田,水口清水流,水声潺潺响。 看了还想看,屋外再看看,大坝平坦坦,小坝长又长,青草绿茵茵,还有放牧场,这里放牛羊。 (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双柏篇》,第591-592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 祖界没有天堂、地狱之分。从人间穿越“时空隧道”到祖界,其实只是到了另外一个被编排装饰的“人间世”,同样满山绿茵,流水潺潺,鸟语花香,鸡鸭成群,牛羊满山,鱼游满塘,粮食满仓,这是一个富饶的、丰衣足食的世界,或许没有时序变化,永远是繁花似锦的春天或瓜果飘香的秋天,因为没有哪一部《指路经》把祖界描述为酷热难耐的夏天或寒风肆虐的冬天。社会结构秩序,人间同形同构,“祖先归祖先,毕摩归毕祖,匠人归匠祖,仆人归仆祖。”(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罗平篇》,第633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选择住地时,莫做官之邻,莫当官之邦。若住官旁边,经常当差使。无事生是非,有事是非多,时时要受气。选择住地时,选在毕摩邻,可当毕摩邦,平日生活中,头痛找毕摩,发烧找毕摩,时时要毕摩,住在毕摩旁,益处真不少,远离毕摩时,生活多不便。”(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路南篇》,第575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彼岸和此岸,一样栽田种地,饲养禽畜,辛勤劳作;一样喝酒吃肉,娶妻生子,追求“其乐也融融”的小农经济理想世界,一样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一样地需要毕摩来规界生活与宗教世界,甚至细小的生活习俗和厚葬之风与隆祭之礼。这是“人间世”的写照,是从物质生活到情感追求都不陌生不孤单的彼岸世界。在人间如果不敬祖拜神,或者触犯神灵,就不得好死,不得归祖界而成为孤魂野鬼。现世的家支制度和宗族观念,延伸为祖界的“另类”人生方式和社会秩序结构。 三、作为彝族文学作品的《指路经》 宗教信仰、习俗惯制和民间话语的要求,决定了《指路经》的文本形式和内容,既是毕摩的知识分子话语,表达毕摩的生活权威和宗教神圣,也是普通彝人的思维方式,倾诉老百姓的生活理想和现实欲求,既有宗教典籍的文化学术色彩,更有地道的民间文学叙述方式。 诗意的寻根 我们一再强调《指路经》对彝族迁徙路线的记录,对过去、对历史、对经过之事的描写和渲染,目的之一是想突出《指路经》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寻根”意识,而这种意识的表达,是和彝族厚重的文学表达传统一脉相承的。“彝族是一个崇拜知识,喜欢思考,用诗思维的民族,对一切事物都要寻根问底,探索其渊源,寻究其来历,这种寻根思维,正是彝族古代文学的指归。”(注:王明贵:《彝族古代文学总观》,载《民族文学研究》,1999年第3期。)彝族的文学大厦是诗歌,“寻根”是彝族的诗学传统,也暗合《指路经》缅怀历史的精神实质。“谈诗要寻根,有根方为上。彝诗无根底,不算好诗章。”(注:举娄布佗:《诗歌写作谈》,载《彝族古代文论》,第116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对“根”的阐释,在彝族古代文论家笔下,有书根、史根、知识根、文根、字根、音根乃至金根银根等,但百枝归总根,“根”就是知识之根、文化之根、民情现实、民族历史传统之根。写诗要具备:“一要书根深,二要文笔强,三要有识力,四要史事熟,五要诗艺精,六要谙民情,七要知君臣,八要知山名,九要知河道,十要有真才。”(注:漏侯布哲:《谈诗说文》,载《彝族古代文论》,第353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这是写诗的要求,也是文学创作的基本素质和条件。《指路经》以诗性的思维,构建先辈历史,再续民族的“生命通道”。每部《指路经》都以诗为载体,以传统五言诗为主要形式。五言诗体是彝族诗歌的主流,“彝族的语文,多是五字句,七言却很少,三言也如此,九言同样是,也是少有的,五言占九成,其余十之一。”(注:举奢哲:《彝族诗文论·论历史和诗的写作》,载《彝族古代文论》,第30-31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文论、诗论、经籍史籍、神话传说,呈现为诗体形式而表达诗性智慧。《指路经》详细记载和用文学语言描述亡灵回归的一站一地、一山一水,是地理上的“寻根”,更是发思古之幽情,诉家支历史文化之情结。 人生意义的表达 共同的血缘关系、地缘关系、共同的家支文化背景和相似的人生际遇,《指路经》作为文学作品的表达意义,是以“历史回忆”的方式,用个体生命的生物时间、德行操守来演绎家支历史的延续和不朽,肯定积极而真诚的人生意义。可能个体的真实存在和生命活动并未完全如此,由于生命终结的悲伤和文学话语形式的运用而被遗忘和遮蔽,因此,每一个个体都走向辉煌,荣耀回归祖界。“你的一生啊,就像似太阳,辉煌度一生……就像空中月,一生做明人……就像山中虎,一生多威武……就像山中豹,一生多矫健……就像山中狼,一生多勇猛……就像山中熊,一生多憨厚……就像山中獾,一生多威风……就像大马蜂,一生多勤劳……就像那春蚕,一生多勤奋。”(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路南篇》,第571-572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版。)追寻个体生命的辉煌价值意义,一方面让亡灵“欣然归去”,一方面向后人传达祖先的辉煌业绩。个体生命真实的浪花汇入家支历史记忆的真实河流而被重构和消解,历史真实和文学思考共同承担了“载道”的功能。 鲜明的地域特色 “寻根”的意义,既蕴涵着有不同根系伸向不同的地域,也标识着不同根系有各自的景观。《指路经》以遍布西南各家支的“土著”身份,传达特定地域的生态景观和风俗人情,散发一股真实质朴而又生气勃勃的地域文化和鲜明的地域特色。《指路经》的作者和念诵者,都是毕摩,毕摩是彝族宗教世界,乃至整个生活世界的魂,“君临毕不让”,作为彝族社会生活中“身系一族之文化”的语言文化的传承人、宗教仪式的主持者,毕摩的人生,演绎着彝族人的情感追求、希望梦想。他们既拥有世俗的生活知识,也掌握家支的历史文化,是家支文化的代言人。《指路经》大都从家乡的山水风物、葬俗仪式开始写起,有葬俗记述,也有源流阐述。云南双柏的葬俗,要用高约九寸,粗约四寸的铁筒制成丧炮,送葬时内填火药对天发射,告诉祖先,亡灵开始起程;要吹哀怨的唢呐,表达亲人的悲恸心情。“夜去迎今朝,丧事青棚下。铁炮震天响,唢呐鸣忧忧,锣鼓响沉沉。”(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双柏篇》,第584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云南弥勒阿细人能歌善舞并以“阿细跳月”著称,《指路经》在回忆往昔生活时也从“跳月”写起:“村头多情女,寨内多情郎,相约篝火旁,起舞四弦弹。”(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弥勒篇》,第600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而四川喜德《指路经》则从火塘开始:“指魂房下始,房下火塘红,火塘红起处,起于火塘中,又到门坎边。”(注:果吉·宁哈、岭福祥主编《彝文〈指路经〉译集·喜德篇》,第647页,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年版。)至于归途中的山川河流、神魔鬼怪,描绘更是千姿百态。在强调地域特色的描写时,有一个地方必须指出,这就是现在云南昭通市郊被列为“昭阳八景”之一的“葡萄井”,这口“渴也喝三口,不渴也去喝”的井,在我们所看到的《指路经》中几乎都提到。如在云南各部经书中音译为“梅来液尺”、“麻奴以赤”、“密力雨嗤”;四川各部经书中音译为“玛洛依曲”、“玛洛依土”、“阿勒依曲”;贵州各部经书中音译为“麻哈液持”、“玛洪依处”等。可证“葡萄井”是“六祖”各支饮用过的甘泉,是彝族子孙永远怀念的地方。 阐释《指路经》,我们力图透过宗教典籍的表层结构,来发现其内在结构和精神价值,追本溯源,想探求一种曾经存在而现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意义,寻觅心萦神系的精神家园。《指路经》所包含的“典型意义”,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宗教典籍价值,“研究彝文经典,必须先通彝族礼俗。以礼俗释经,经义自明,反之以经说明礼俗之依据,更可明礼俗之源流。”(注:马学良:《云南彝族礼俗研究文集·自序》,四川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古代典籍不仅仅表示过去,同时也具有现实意义和理论意义。 (李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