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四例中,“绕床”、“倚床”、“床前”的床,是指卧床呢,还是指坐椅?李白没有点明,从上下文也不易判断,留给读者发挥各自的想像力吧。我认为卧床和坐椅两种解释都有根据,都可以说得通,因而两者可以并存,并不排斥,不是什么非此即彼、势不两立的问题。如果由我来选择的话,我更赞成把这个床解释为卧床,因为我另有书本可作参照。请翻阅《世说新语》“规箴”第9条,它记载王夷甫的逸事,其中写道: 王夷甫雅尚玄远,常嫉其妇贪浊,口未尝言“钱”字。妇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见钱阂行,呼婢曰:“举却阿堵物!” 这个故事大家是熟悉的,难得这里也有“绕床”二字,它明确指出是以钱围绕王夷甫睡觉的床,使他睡醒后不得行。绕床,绕他的卧床也,意思十分明白。这对于理解李白笔下同样的字语,应该说是很有价值的。 再举一个“绕床”的例子。《隋唐嘉话》中载: 太宗中夜闻告侯君集反,起绕床而步,亟命召之,以出其不意,…… 这里的“绕床而步”显然是指卧床,因为他半夜里被叫醒,绕着卧床兜圈子等待来人是很自然的行动,否则,另去找一副小马扎围着它转来转去,岂非滑稽? 但是马先生有一种观点,说唐人的卧床是靠壁放置的,不可能绕床。———这个结论不知是经过挨家挨户实地调查所得,还是想当然的估计?请别忘记,当年的老百姓不是生活在军营里。虽然置身在独裁专制的政权下,每家每户的卧床应该如何摆放,还不至于做出全国统一的规定吧。 至于说唐代民居的窗子非常狭小,月光不能入室,在屋子里看不见月亮,只能坐在户外赏月。这的确是新见解,可惜我们都没有赶上千年前的唐都旅游,失去亲眼目睹的机会,但李白和若干唐人的诗告诉我们,情况并非完全如此。请让我再抄若干句作为证明: 李白:《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王昌龄:《同从弟南斋玩月忆山阴崔少府》: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户。…… 韩愈:《山石》:……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抄了六例。前五例写民居,第六例说的是古寺,韩愈住的禅房,窗户似乎并不小,所谓“光入扉”,月光穿过门窗照进室内之谓也。韩愈比李白年轻,二人相差一个甲子,是不是到了韩愈时代,寺庙的建筑样式发生变化,月光可以入室了?敬请高明指正。 其实,李白的《静夜思》受前人的影响很大,无论构思、表达、营造的意境乃至遣词用字,都可以寻出踪迹。《古诗十九首》的最后一首写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静夜思》完全可以看作是它的浓缩。 古代的乐府诗中,有一首《伤歌行》,文为:“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帏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同样,《静夜思》也可以看作是它的结晶。 而在这两首古体诗中,各有一个“床”字,它所表达的意思,仿佛是为李白的那首《静夜思》作注释似的,岂非天造地设的巧合吗? 由以上所说可见,李白在诗中提及胡床时,必定写明是胡床,不单用一个床字以借代;凡是用一个床字之处,那肯定是指除胡床以外的床榻而言。这样的区别也符合当时的写作习惯。读者可参看《世说新语》,我不再抄书了。 最后谈谈所谓“胡床”。它是来自北方游牧民族的简陋的坐具,隋朝初改名为交床,唐穆宗时又改为绳床。它是有靠垫、能折叠(开合)的圈椅,所谓“转关以交足,穿便条以容坐,转缩须臾,重不数斤”。相传唐玄宗频繁出游,随行的卫队常常“登山不能跂立,欲息则无以寄身”,十分尴尬。后来携带胡床出门,就觉得非常方便了。到了南宋,有一天秦桧坐在交椅上,往后一仰身,因为没有依托,头巾落到了地上。临安的府尹吴渊闻讯后,为了讨好秦桧,特地制作了荷叶形状的“托首”(可以托住后脑勺)四十个,并派出工程师前往秦府,当场把它固定在交床的圆圈上,于是交床有了新名称,叫做“太师椅”。而“交椅”二字对咱们也并不陌生,梁山泊上一百多名好汉排座次,宋江坐第一把交椅,某某某坐第几把交椅,原来这交椅就是改革后的胡床啊。刘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