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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明道之“定性”与朱子之“主敬”

http://www.newdu.com 2018-01-20 儒家网 曾亦 参加讨论
曾亦

    作者简介:曾亦,男,西历1969年生,湖南新化人。曾任职于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教授,经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复旦大学儒学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儒学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共和与君主—康有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春秋公羊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主编《何谓普世?谁之价值?》(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明道之“定性”与朱子之“主敬”
    作者:曾亦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本体与工夫——湖湘学派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四月廿九日壬戌
               耶稣2015年6月15日
    五峰与朱子对未发已发关系的不同理解,导致了他们在工夫论上的不同:五峰以“察识涵养”为功夫,朱子以“主敬致知”为功夫。“主敬”是一种未发时功夫,即使心保持未发时那种寂然不动的状态,而“致知”则是去除私欲的功夫,即因吾本有之知,推致其极,乃至一事一物、一念一行皆不杂乎私欲而纯乎天理也。[1]而五峰之“察识”则是已发之功夫,然不是朱子所说的“致知”,不是去对治私欲,而是至其本体之知,即体会心之寂然不动的状态,而“涵养”方是对治私欲的工夫,即常使心处于一种寂然不动的状态。
    因此,我们发现,不论对五峰来说,还是在朱子那里,都强调心当处于一种寂然不动的状态,这一点不仅为五峰与朱子所共许,而且在他们的工夫论中都处于一种根本重要的地位。那么,他们工夫论的区别何在呢?
    五峰之学源出明道,其工夫论之一部分乃承自明道之《定性书》,而朱子却对此书不甚相许,谓“此书在鄠时作,年甚少”(《语类》95),可见朱子对明道此文的态度。
    《定性书》曰: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昭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所谓“定性”,朱子以为实作“定心”。其实,若明“心即性”之旨,说“定性”亦无妨。
    明道此书中包括如下几个要点:
    第一,发明“动亦定,静亦定”之旨,故心之不动并非朱子所说的心之未发时的状态。此点极重要,后当详之。
    第二,性无内外,故欲求心定,不是在事外别求一定,而是“情顺万物而无情”,“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即是在临事接物时去体会那个不动的心。如此,即不废事,亦不动心,只是于物之来时而顺应之。
    第三,如何方能“物来而顺应”?如何体会那个不动的心呢?只是“廓然而大公”,只是使心保持一种空空的状态。否则,心有所私,有所执著,则应物不为应迹而反为著物,照物不为明觉而反为用智矣。
    第四,如何方能“廓然而大公”,明道以为“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如此便能廓然而大公。定性之法最后当落实于此。
    《定性书》在整个道学的发展上具有极重要的地位,直接承自濂溪“主静立人极”之说。而伊川则强调“主敬”,而朱子承之。那么,“主静”与“主敬”有何根本不同呢?
    《定性书》曰:“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此一语即见“主静”与“主敬”的不同。
    《大学》说诚意与正心,二者极是不同。诚意是克己的功夫,即是“除外诱”的工夫。然而诚意只是正心的必要条件,而非必然能正心,朱子对此亦屡言之。诚意既然只是下学的功夫,那么如何上达呢?朱子对此终不能圆其说,只好说“久之自有个豁然贯通处”,阳明亦是将对本心的体会推至将来,因此,朱子以为明道之“定性”只可作效验看,而不可作为功夫。此乃主敬之为说也。[2]
    而“正心”之为功夫,则是直接以上达为功夫也。换言之,“正心”不是诚意而来的一种效验,而是别为一种功夫。《大学》曰:“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既然心不正是由于喜怒哀乐而来,因此,欲正其心,就是要在情之发处体会那个出离此情的心。故所谓“正心”,不是要消除情,而是要得“喜怒之正”,是要“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3]。问题在于,正心之成立为一种功夫是如何可能?朱子对五峰的批评,正是反对将正心成立为一种功夫。[4]
    这种表述颇见于朱子之语录中。《语类》卷95载:
    (朱子)曰:“然。只是一篇(《定性书》之中,都不见一个下手处。”蜚卿曰:“‘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这莫是下工处否?”曰:“这是说已成处。且如今人私欲万端,纷纷扰扰,无可奈何,如何得他大公?所见与理皆纷扰,看著甚方法,也不能得他住。这须是见得,须是知得天下之理,都著一毫私意不得,方是,所谓‘知止而后有定’也。不然,只见得他如生龙活虎相似,更把捉不得。”
    问:“《定性书》是正心诚意功夫否?”曰:“正心诚意以后事。”(同上)
    可见,朱子明确反对明道《定性书》所说之“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为功夫。[5]朱子与明道在工夫论上的这种区别一直无人注意到,而且,这种区别在朱子与湖湘学者的争论中表现得相当明显。考其原因,大概与后来象山挑起“诚意正心”与“格物致知”之争有极大的关系,于是后儒只知有诚意正心的功夫与格物致知的功夫之不同,而不知有定性与主敬功夫的不同。[6]湖湘学术后来之湮没不闻与此实有莫大之关系。
    《定性书》所开示学者之功夫正是承自濂溪“主静立人极”之说而来,所以,明道之功夫实际上就是“主静”的功夫,明道之学术就是“主静之学”。后来蕺山名此“主静之学”为“性学”,此或可概括明道至五峰一系之学术大旨。蕺山极推崇明道主静之说,以为是“千古密藏,即横渠得之,不能无疑,向微程程伯子发明至此,几令千古长夜矣。”(《明道学案》)蕺山此说甚是。然而,后儒徒知尊明道,然明道学术之奥旨却未必知晓也。故微湖湘之传明道,则明道几近架空矣!
    【注释】
    [1] 朱子曰:“存养主一,使之不失去,乃善。大要在致知,致知在穷理,理穷自然知至。要验学问工夫,只看所知至与不至,不是要逐件知过,因一事研磨一理,久久自然光明。如一镜然,今日磨些,明日磨些,不觉自光。若一些子光,工夫又歇,仍旧一尘镜,已光处会昏,未光处不复光矣。”(《语类》卷五,性情心意等名义)存养之要在于致知,致知绝非如阳明所批评的“晓得说些孝弟的话”,而是行,即一种去除私欲的磨镜工夫。磨镜乃是“因一事研磨一理,久久自然光明”,此语可与朱子之《大学补传》相证,其释“格物致知”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此段实为磨镜之实践功夫。后人不理会朱子,遂有种种差谬,即便如阳明本人,亦不过在流蔽上批评朱子,实不究朱子之本意也。
    朱子又曰:“致知乃本心之知。如一面镜子,本全体通明,只被昏翳了,而今逐旋磨去,使四边皆照见,其明无所不到。”(《语类》卷15)此义同上。朱子又以推致解“致”字,曰:“他所以下‘格’字、‘致’字者,皆是为自家元有是物,但为他物所蔽耳。而今便要从那知处推开去,是因其所已知而推之,以至于无所不知也。”此知乃人所本有之知,即良知也,学者之功夫只是要推致此本有之知,以去除人之所蔽而已。可见,朱子早已发明“致良知”说矣。朱子又曰:“只是推极我所知,须要就那事物上理会。”“知者,吾自有此知。此心虚明广大,无所不知,要当极其至耳。今学者岂无一斑半点,只是为利欲所昏,不曾致其知。孟子所谓四端,此四者在人心,发见于外。吾友还曾平日的见其有此心,须是见得分明,则知可致。今有此心而不能致,临事则昏惑,有事则胶扰,百种病根皆自此生。”(同上)所谓“致良知”,即因吾本有之知,以去除人心之昏蔽也。可见,阳明实宗朱子也。
    [2] 朱子以此处“动中见静”只是要使人由动归于心之静的状态,即理解为一种主敬的工夫,而南轩则以为“动中见静,方识此心”,乃是见个“天地之心”也。换言之,静在朱子那里只是个心之未发状态,而湖湘学者则径指此为本体。(《语类》卷101)
    [3] 湖湘学者说“观过知仁”,即是在喜怒哀乐之发之过处去体会那个无过不及的心,体会那个寂然不动的心。
    [4] 朱子说“正心”处皆无不当,如曰:“喜怒哀乐固欲中节,然事过后便须平了。谓如事之可喜者,固须与之喜,然別遇一事,又将此意待之,便不得其正。盖心无物,然后能应物。如一量称称物,固自得其平。若先自添著些物在上,而以之称物,则轻重悉差矣。心不可有一物,亦犹是也。”(《朱子语类》卷16)又曰:“设使此心如太虚然,则应接万务,各止其所,而我无所与,则便视而见,听而闻,食而真知其味矣。看此一段,只是要人不可先有此心耳。譬如衡之为器,本所以乎物也,今若先有一物在上,则又如何称﹗”(同上)“人心如一个镜,先未有一个影象,有事物来,方始照见妍丑。若先有一个影象在里,如何照得!人心本是湛然虚明,事物之来,随感而应,自然见得高下轻重。事过便当依前恁地虚,方得。若事未来,先有一个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之心在这里,及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之事到来,又以这心相与滚合,便失其正。事了,又只苦留在这里,如何得正?”(同上)朱子认为人心须是正,须是如明镜一般虚明,故“应接万务,各止其所,而我无所与”。此等语皆是说得极好处。然朱子终不许“正心”为一段功夫,大概认为“正心”只是地位高者事,初学之人焉能遽至此地步。
    至若朱子说“敬”,显然只是一下学功夫。朱子曰:“持敬之说,不必多言。但熟味‘整齐严肃’,‘严威俨恪’,‘动容貌,整思虑’,‘正衣冠,尊瞻视’此等数语,而实加工焉,则所谓直內,所谓主一,自然不费安排,而身心肃然,表里如一矣。”(《语类》卷13)“动容貌,整思虑”固不足以诚意,然诚意正由此而来。伊川以“主一无适”说敬,要之,只是个思虑集中的功夫,朱子曰:“要之,事无小无大,常令自家精神思虑尽在此。”(同上)
    [5] 朱子本人亦作《定性说》一篇,曰:“定性者,存养之功至而得性之本然也。性定,则动静如一而内外无间矣。天地之所以为天地,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不以其定乎?君子之学亦以求定而已矣。故扩然而大公者,仁之所以为体也;物来而顺应者,义之所以为用也。仁立义行,则性定而天下之动一矣。”可见,朱子此文分明是针对明道之《定性书》而发,二篇之旨截然相反。
    [6] 阳明亦反对将“定性”成立为一种功夫。详《传习录》卷中载阳明与陆原静论中寂大公与良知之关系,可见,阳明主张对中寂大公的体验只是致良知的结果,至于能否以之为功夫,阳明则避而不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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