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最似“清洗”或整风,所谓收拾东西,大意在甄别。用过了的,从前有用现在没用的,虽然有用却自觉厌烦了的,一概扔掉。大部分书藏在壁橱深处,十几年不见天日,如今掏出来,好比故友重逢,有惊喜也有幻灭。不少书是早已忘在脑后的,像若干台湾作家的集子,重印的五四时期的原版集子,尤其是后者,一直以为这些书仍在国内,或者早已失却了,不料还在。林语堂的《剪拂集》,看夹在里面的纸条,才知道来美后还细读过。三联版徐懋庸和聂绀弩的杂文集,精装厚册,并非如记得的那样,是在北京期间读的,因有购书日期,可知是在纽约的中文书展上打折买的。 书零零碎碎地扔了十几袋子,大约一百多本,以当代作品居多,包括各种分类选本。2000年以前,选本大约还靠谱。不说绝对水准,但总可以说是当时的作品中比较好的。现在呢,一些选本和奖项,有点像迪斯尼动画片《林莽故事》中的大蛇巴尔,只图在你眼睛里画圈儿,让你看朱成碧,跟它跳舞。其次是英文书。以前搬家,英文书是清理的重点。主要是越来越不爱读了,又因为能力不够,读起来累。再者图书馆里好找,随要随有。所剩的已不多,继续扔。残存的福克纳,伊夫林·沃,奥丽维亚·曼宁,爱尔兰戏剧和叶芝及乔叟的研究资料,还有关于古埃及考古的读物,这次都扔掉了。 修乔叟课的时候,买了一套书,是从英国专门订购的。乔叟《研究资料汇编》两册,绿色封皮,小开本,印刷极为粗糙。一本大辞典似的《乔叟作品汇注本》,当年不知花了我多少心血,熬夜苦读,学现代英文的同时,还要学古英文,然而,效果并不好。这本书又贵。其时初到纽约,囊中空空,买一部随身听还是借来的钱,后来买的第一套音响,为了便宜,买商店处理的橱窗样品,等于半价的旧货。而这本乔叟,相当于买两部随身听,买半部音响,相当于四分之一的合租公寓的月租。虽然明知以后不会有兴趣再去读汇注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想到当年的艰难,从林边区到法拉盛的四十五大道,再到现在的邦恩街,乔叟集都是想都没想就装箱运走。这一次,起意要扔,最后还是放回桌上。 卧室床头的小架子上,居然摆了三种《唐才子传》。写《杜荀鹤的闺情》的时候,求一套此书而不得。四五家书店依次逛过,才在一家原为北京某机构开办,负责人顺利完成全家移民后,即转让与本地一所中文学校的书店里,找到傅璇琮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的第四册。这家官办书店历来书籍杂乱,《唐才子传校笺》的其他各册不知去向,独有一册,孑立架上。巧的是,杜荀鹤的小传正好在这一册里。因是残书,例该减价,但我找到书时的大喜掩饰不住,老板分文不减,我也乐呵呵地捧回。其后不久,托人买的一套影印本《唐才子传》寄到,很薄的两册,文字小而纸质劣,几乎不能读。去年回洛阳,买回一套中华书局的新版《校笺》,全五册。影印本和残本,只好说抱歉了。这真的是抱歉,因为影印本也好,残本也好,毕竟是好书,何况中华书局的老版,封面比新版洁净。十年前扔书,还不厌其烦地放到图书馆外的台阶上,希望有人看见,拿回去。十年后,不再有兴致做这样的事,不是懒,十分钟的路即使懒也走过去了,而是觉得意兴阑珊。还有多少人愿意静心读一本好书呢?因此,事后心里颇有些不快。同样字迹模糊的影印本尤袤《全唐诗话》,尽管也有了新版本,就没再扔。好在薄薄的几页,夹在哪里都行。 周末往来搬书,大伤元气。午后歇息,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后继续在壁橱里翻找,发现一本明末清初见月和尚的《一梦漫言》,埔里观音山弥陀精舍印赠的,两卷,八十余页。超市和餐馆的进门处,多有供人取阅的善书,我时常也会挑几册,看过再送回原处。这些年里,只留下一本《维摩诘经》,黑面精装,版面也清爽。《一梦漫言》想不起来是什么机缘下拿回的,没读过。这位俗名叫许冲霄的云南汉子,几万字记下一生求道和修道的经历,文字简洁可喜。两天里,凡在休息时,便读上几页。搬运大致结束,书也读完了。 房子空间有限,二十年里,喜爱过的杂志,多不曾保留下来。在北京,收集《外国文艺》最多,从创刊号起,差不多配齐了。来纽约后,订阅和集存过的《读书》、《美国国家地理》、《收藏》、《万象》、《今天》、《中国钱币》、《科幻世界》,都曾积攒了一堆,因为无处存放,要么送人,要么丢弃。《美国国家地理》纸张好,特别沉,最早送人。但那位朋友迁居加拿大时,还是丢掉了。现在手头没处理过的,只剩《中国钱币》,一年只有四期,估计下次就该拿它下手了。 说来可气的是一些翻译的学术著作,多是慕其风雅而买的。放置多年不读,将来也未必有兴趣读。清理的时候,取了一叠,在沙发上翻看。一页未完,头已经涨大。我对理论的甘于无知真是不可救药。下了几次决心,要补课,拣最重要的,读上几十种,结果除了有限的几家,都只是念了前言和后记,而且前言还要是译者自撰的,若是翻译过来的,连前言也懒得读。这样的书,摆在书架上固然好看,可我没地方图好看,宁可杀风景,焚琴煮鹤,搁下茶杯送客。 慕人风雅是好的,但要想想是否投合自己的性情,不投合,便是附庸。以后买书,尽量做到不想看的书,不买;一时不想看的,也不买。大部分的书,可以增长见识,可以解颐忘忧,能借,尽量去借。真能放在手边,时时翻看,或在个人有兴趣的题目上,能供查阅考证,或毫无用处,却有趣味在里头的,才买来收着。 若是有一天,住处忽然扩大一百平方米,增加几十个书架,那么,上面一段所说,只当胡言。我不仅要买一些可能永远不看的书,也买很多当代小说,很多文集和全集。不仅买,也许还要分类编排。不过,我不会按照天杀的杜威编目法,把中国古典文学压缩到旁门暗角的一组靠后又拥挤的数字里。我分大类,古今中外,诗文小说杂谈,如此而已。 (摘自《一池疏影落寒花》,张宗子著,三联书店2012年9月第1版) 张宗子 光明日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