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中,悔其少作是比较普遍的现象,作家早期作品传世之少,或多或少与这种因素有关。 为什么悔其少作?原因肯定各种各样,我们可以猜测出来的至少有两种:一是随年龄的增加和阅历的丰富,作家本人重新审视少作的时候,不满意。施蛰存先生在《上元灯》再版自序中说,对于初版的《上元灯》,自己觉得有许多不能踌躇满志的地方,利用再版的机会,将最觉得“自己失笑的《牧歌》一篇删去”。这个方法,可能是大多数作家对待少作时喜欢采用的。 这种悔其少作,常常发展为毁其少作。清朝的彭羡门晚年用高价收购过去所写的《延露词》,随得随毁。王国维返经信古以后,深深觉得,“自忽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筐《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文人自爱羽毛,大体如此。 另外一种悔其少作,并不一定是基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倒往往与外在环境的政治冲击力有关。比如苏东坡,后人多认为“乌台诗案”对他影响不大,其实发生诗案以后,他吟咏的内容是有变化的。 一○七九年七月,苏轼在湖州任上,因“乌台诗案”获罪入狱,虽然没有失掉性命,却从湖州太守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成为一个谪臣。到黄州以后,他给皇帝写了《到黄州谢表》。他在谢表中沉痛忏悔,称自己对皇上“狂愚冒犯”,应该被严肃处理,并表示今后一定认真改造。说句题外的话,苏轼的这篇“谢表”,大有文革时期“检讨书”的味道。 诗案之前,苏轼的诗词作品,在内容上多指向时政,而诗案之后,其作品中涉及政治的内容少了,相反,吟咏自然抒发淡泊旷达心境的词章明显多了。“乌台诗案”发生若干年后,苏轼在《黄州安国寺记》中,仍然强调自己以前讲过的话和做过的事“皆不中道”,需要彻底改正才行。 年复一年的谪居生活,使苏东坡一年失望一年,思想情感也日益苦闷。想到政治生活中的险恶,他有时深陷于“百事灰心无复世乐”的境地。失望和痛苦,不但改变了苏东坡的心理状态,也改变了苏东坡的体形外貌。他曾对远来探视自己的侄儿说:“心衰面改瘦峥嵘,相见惟应识旧声。”苏东坡在青年时期曾经是个佛法的反对者,后来逐渐对佛法感到兴趣。遭贬以后,为摆脱思想上的痛苦,开始与佛法更加接近。苏轼后期的作品,几乎囊括了咏物言情、人生感悟诸方面,与其思想变化是有关系的。我们常常淡化“乌台诗案”对苏轼的打击程度,似乎不如此便不能说明他的达观和超脱。其实对一个效忠于朝廷的知识分子来说,只因几句话便被视为当朝的反对者,而被打入另类,焉能不痛苦?对早年作品用一个“悔”字来描述其心情,恐怕已经不能表达十之一二。 清朝的时候,皇帝们搞了不少文字狱。康熙初年,江南名士陆圻被《明史》案株连,锁逮解京,在中途沉痛地对身边的儿子说:“终身不必读书,似我今日!”由于文祸,自戒或叮嘱后代以读书为戒的现象那时相当普遍。圆颅方趾的人面对此情此景生此感情,实在是情理中的事,本是性情中人的苏轼,想来会更痛苦。 作家“悔其少作”,究竟好不好呢?历来不乏肯定者和否定者,可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肯定的理由是,所谓“悔其少作”,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刻意掩饰,而是对于那些不太精彩的“少作”加以更改,弥补不足。巴金说:“我一直认为更改过的《家》比初版本少一些毛病”,绝不会“让《家》恢撤消来的面目”。 持否定态度的论者说,作品面世后即成历史,岂能改动?季羡林先生认为,一个人在某一阶段上,思想感情有了偏颇,甚至错误,决不应加以掩饰,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样的文章决不应任意删削或者干脆抽掉,而应该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再说,作家以衰年的理智更改青年或盛年的热血之作未必会改得更好,更改本整体上不一定比原初的版本好。 其实,作家更改作品,这种行为本身也是历史,如果只“悔”不“毁”,几个稿本都留存,历史倒丰富了,没有什么特别不好。怕只怕,更改之风被“毁”风所代替,并且波及到别的领域。为了掩饰错误或怀抱叵测的政治目的,刻意篡改历史并且做得无人知晓,或者运用高压手段使知晓者不敢做声,久而久之,后来者就不知道真正历史了,最后就只能真假混合,假真参半。 李恩柱 香港文汇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