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报刊文章,见有人提到“奇异果”,说是怎么怎么的珍奇,营养价值又高,含有大量维他命C,现已成了欧美上流社会青睐的果品云云。后来又读到这奇异果是新西兰特产,才恍然说的是新西兰外销的Kiwi fruit。 其实,这种满身密布细绒的浆果,本来不叫奇异果。“奇异”一词另有所指,是新西兰一种不会飞的鸟类。这种鸟体呈卵形,尖喙长嘴,灰褐色的羽毛紧贴身躯,双翼已经退化,像只畸形的怪鸡,鸣叫起来作“Kiwi Kiwi”之声,因此新西兰的土著毛利人称之为“奇异”。这于19世纪英文文献可证,因为那时正是英国人拓殖澳洲之际,看到这种不会飞的怪鸟,大感兴趣,便笔之于书,算是当时的“海外奇谈”。 在1835年William Yate的《新西兰见闻》中,就说到“奇异”是“新西兰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鸟”。在《新西兰的鸟类》一书中,作者Buller记载,他于1873年曾在淘金者的棚舍里吃过炖奇异鸟,这鸟不会飞,捕捉起来自然容易一些,那情况约莫就像清教徒初抵美洲,不久就有火鸡可以捕食一样。 因为这奇异鸟双翼已经完全退化,连偶尔学学一般鸡种或火鸡振翅飞起十几尺的本领都没有,后来有了飞机、空军,部队里就叫那些空军地勤为“奇异”,显然是讽刺这些名为空军却从来上不了天的部队。由《牛津大词典》的录载来看,到了上世纪20年代末,这“奇异”一词,在英文中还专指这种不会飞的鸟,不曾用来称呼浆果。 那么,现在风行的这种浆果,怎么会称作奇异果呢?原来不叫奇异果时又叫什么呢? 只要我们一对比奇异果与奇异鸟的外形,就会发现,两者都是蛋形躯体,外覆灰褐色的绒毛。显然,这种果实正是因为外形像奇异鸟而得名的。那么,新西兰的土著在白人殖民者来到之前,是不是也叫它奇异果呢? 不是,因为这种果树是在20世纪才移植到新西兰的;白人来到之前,土著根本没有见过。从哪里移来的呢?英国吗? 更不是。假如原产在英国,原先必定有一个英文名称,不至于兜了这么一个大圈子。那么,它到底从哪里移来的呢? 好了,告诉你吧:从中国。 怎么又是中国呢?怎么什么都源自中国呢?火药、罗盘、印刷术,还不够吗?怎么连个奇异果又是源自中国呢?鲁迅说许多好东西都源自中国,可是中国人只会用来放鞭炮、看风水之类,等到洋人派上了大用场,我们又自我陶醉在“西学源出中国”的呓语里。知道它源出中国又怎么样,还不是新西兰在种植、行销、获利? 好了,别发牢骚了,听我说说这果子的原名吧。它原来叫作猕猴桃,学名“中华猕猴桃”,拉丁学名Actinidia chinesis。 哈佛植物园的吴秀英博士说,中华猕猴桃确实源出中国,但不是中国人培育种植的,而是野生的,比较酸。抗战期间,她曾到四川青城山去采集植物标本,看到山里有很多猕猴桃,山里的猴子吃得很开心,道士摘来当果品。到了20世纪初,洋人把它移植到新西兰,但是到近几十年才有了经济价值。 我开始留心猕猴桃的资料,得知这猕猴桃树,属猕猴桃科,落叶木质藤本,小枝密生毛。叶卵形或圆形,下面密生灰色毛。夏季开花,聚伞花序,花白色,后变黄色。浆果夏秋间成熟,卵形略呈球状,长2.5—5厘米,初时密被绒毛,熟时无毛,黄褐绿色。产于我国中部、南部至西南部。果味甜,含多种维生素,可食,并可制果酱或酿酒;根入药,有清热利水、散瘀止血作用;叶能止外伤出血;树皮和髓可造纸。亦称“杨桃”或“羊桃”。 不过,这个“杨桃”与华南及台湾常见的杨桃不是同一个东西,那杨桃学名五敛子,拉丁名Averrhoa carambola,属酢浆草科,是常绿或半常绿乔木;果椭圆形,有五棱,间或三至六棱;未熟前果皮青绿色,熟时黄色。总之,猕猴桃此“杨桃”,非五敛子彼“杨桃”。 我也翻阅了地方志,但翻遍《青城山志》,不见资料记载。后来又仔细阅读《物产》一卷,记有一种“葨芝”,兹引于下。 《益部方物略记》:“隈芝,生邛州山谷间,树高丈余,枝修弱,花白,实似荔支,肉黄,甘味可食,大若爵卵。赞曰:挺干既修,结花兹白,戟外泽中,甘可以食。” 《纪胜》:“蜀中一种木,彼人呼为葨芝。其树常高丈余,不甚增长。花小而白,每一岁开花,次年方结子,次年方熟。子如楮实,有文如龟背,味甘酸可食。今青城山范仙观,邛州蒲江县崇真观皆有之。见《云谷杂记》。或呼瓖芝,盖语讹,故《临邛记》只作‘葨’。俗传以为仙果。” 根据这里的资料,不能断言葨芝就一定是猕猴桃,但看来有几分近似。古人对植物分类的描述,一向不甚精确,后人便以讹传讹,像这里说的“第一年开花,第二年结果,第三年方熟”,观察就颇有问题(虽然不似《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再三千年才熟”)。然而,它形容花果的模样和尝起来的滋味,一般都还是亲身经验的,比较可信。 后来,我在读《岑参诗集》时,竟无意碰上了它们。岑参的《宿太白东溪李老舍寄弟侄》一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渭上秋雨过,北风正骚骚。天晴诸山出,太白峰最高。主人东溪老,两耳生长毫。远近知百岁,子孙皆二毛。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 这诗是岑参过太白峰麓,夜泊东溪李老舍的即事之作。在《文苑英华》、《唐文粹》及《全唐诗》中,此诗题作《太白东溪张老舍即事寄弟侄等》,老者的姓氏不同了。但不管老先生是张三还是李四,岑参告诉我们,他经过太白山麓时,秋雨刚过,北风萧萧,歇宿在东溪老者家里。老者年已百岁,庭中井栏上面有一架猕猴桃。此诗紧接的几句是:“石泉饭香粳,酒瓮开新槽。爱兹田中趣,始悟世上劳。我行有胜事,书此寄尔曹。”显然,岑参所谓的“胜事”即是这种乡村的野趣,而猕猴桃架在庭院之中,更清楚点出了情景的山野之趣。 由此,我们也可推想:猕猴桃在唐代诗人的想象中,是与山林丛莽相连的。和千里驿驰以进,供杨贵妃啖食的荔枝,固然不可同日而语,和西域进贡的葡萄也有天渊之别。顾名思义,猕猴桃当然是给猕猴吃的,或许野老偶一啖之,总之不是上流社会见世面的果品。 是不是因为这种钟鼎山林相异的原因,使得猕猴桃从来得不到中国人的青睐,从来不去广为培育种植育种呢?那我就说不清了。但看看中国人吃东西时,总爱作一大堆文字审美的联想,或许,猕猴桃不能入流的原因也就可思过半:吃荔枝时可以想到“一骑千里荔枝来”,吃木瓜时想到“报之以琼琚”,吃木桃“报之以琼瑶”,吃李子“报之以琼玖”;连吃个橘子,都可想到周邦彦的“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呢。 或许,经过了以上的“正名”工作之后,我们还是称呼这种浆果为奇异果最好吧,因为那是来自新西兰,是舶来品,是“雅痞”的宠物。要是真的正了名,由政府下令规定为“猕猴桃”,违者送警法办,那么,现在吃得津津有味的名士淑女,下次再吃时(已称猕猴桃时),恐怕要觉得牙酸的。 郑培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主任) 光明日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