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近日,知道我要去探访红学泰斗周汝昌,朋友叮嘱我:“别忘了讨要墨宝!他认为自己在书法上的造诣高于对《红楼梦》的研究。4年前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在写呢。两个放大镜叠在一起凑到眼前,才勉强可以看得见。” 早就知道他眼睛不好,但亲眼见他伏案写作的样子,我还是吓了一跳——折叠桌上摊开一张很大的复印纸,他背着光,拿一支钢笔在上面划拉,墨水已尽却浑然不知。他大小女儿忙完厨房的活儿跑进来:“爸,墨水又没了!”他自嘲地乐开了,十足的一个老小孩。女儿跟我解释:“习惯了,只肯用钢笔。他写东西,跟咱黑着灯写字差不多——墨水没了不知道,两个字或两行字叠在一块不知道,字写到纸外面也不知道。昨天嫌我新买的纸小,可这是能买到的最大的纸了。”我翻开他刚刚“涂鸦”的几张纸,上面的字如同天书,一概看不懂;女儿却能念出来,毕竟,她协助父亲做学问有26年了。当我问及周老是否还能借助两个放大镜写大字时,女儿叹口气:“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随着视力进一步变差,这一爱好不得不放弃。否则,现在绝对是丰收期。” 时间,竟是如此无情!4年,对一个耄耋老人来说,更有着可怕的意义。这4年,带走了与他相濡以沫62载的老伴,磨损着他残存的视力和听力,夺走了他拿两个放大镜写书法的可怜的情致。当我对着他带有助听器的右耳嚷嚷数遍:“您怎么给曹雪芹过生日?”他思考片刻后答道:“曹雪芹的声音,我想象中的,应该是‘真善美’。”我明白他还是将“生日”听成了“声音”,却不忍打断,任他兀自畅说。 但这4年,也把今年已经89高龄的他推向了一个学术的高峰:出的书越来越多,去年竟然达到9种,今年也不下5、6种。这些书籍大都围绕《红楼梦》,很多学术观点引起了广泛争鸣。当他用意气风发的神色描绘他未来的计划时,我不禁疑惑而震惊:大起大落的人生和悲情的红楼究竟如何交织,如何纠缠?当大浪淘沙,归于寂静,这个自笑“耳目俱损”的老人,却又为何心潮翻卷,波澜再起? 在周老家探访的半天时间里,电话密集作响。全部是媒体打来的,询问的无非是周老近日卷入的一场出版纠纷。小女儿用一律的口吻回答对方:“我们和海燕出版社之间没有外界所传的这些矛盾,一直在按合约办事,请你们不要再去炒作。”挂完电话,她对我摊开双手:“现在不少记者说风就是雨,我们不敢惹。但爸爸对你们文汇报情感特殊,说一定要破个例,接受你的专访。” 说起文汇报北办,周老不大的眼睛睁得溜圆:“还在花市那一带吧?对面是不是重修了明城墙?”他甚至还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当时驻京记者的所有名字。只是对于此次由忘年交刘心武向媒体抛出的出版纠纷,他却不甚明了。一旁的女儿接过话茬:“这个我来说。他的耳朵、眼睛都不好使,我干脆没把这些烦心事透给他听。” 在她的描述中,整件事情的轮廓渐次清晰——刘心武一直想寻找合意的《红楼梦》版本加以释评,最后选中了周汝昌的新校本。随之,刘与某家出版社达成意向:希望释评和新校本同时在这里出版,读者翻阅两书,可以一目了然。但不巧的是,周汝昌新校的《红楼梦》已在2004年就签给了海燕出版社,合约期为8年。这份合约的第23条写明:如果第三方要参与出版,须经得海燕出版社的同意,同时把稿酬的50%让给海燕出版社。为了进一步扩大新校本的影响力,周汝昌女儿在询问父亲意见之后,按此条文与海燕社多次商谈,海燕社最后作出认可。还未等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刘心武,刘就在8月中旬对媒体表示了对海燕社不能痛快答应让第三方参与出版的意见。一时间,以“刘心武痛斥无良出版社”为标题的新闻随处可见,文中的某些提法与事实不符:说什么周汝昌私自毁约;又说周汝昌即使愿意将版税拱手相送,海燕社也不答应……海燕社和周老家被搞得非常被动。但媒体似乎并不罢休,这些天将周老家的电话打爆了。 整个过程,因涉及到周老,不得不作如上交代。但这却是一条路,意外地引领我,探知到这位红学泰斗的新知近悟。看着他手舞足蹈谈论心爱的红学,我庆幸这一次的探访。真的,它打破了我之前关于如何撰文的设想,只求急急绘下“老树新葩”,这些带着露珠儿的红学思想。 高鹗歪曲曹雪芹? 对于“新校本”之称,周汝昌有所顾虑:“为了称呼方便,这样叫似乎没什么不妥。但近些年来包括以后,还有不同的专家出版他们各自校对的本子。如果把我校对的《红楼梦》说成新校本,那他们的呢?难道就不新吗?所以,我倾向于把我的这个本子叫‘石头记会真简本’。” “会真”之说,在于由周校对的《红楼梦》建立在10多个不同版本的“石头记”之上。曹雪芹写《红楼梦》,还没写完就去世了,留下的是一个只有80回的残本“石头记”,经人传抄,流传了各种不同的版本。目前,大众普遍阅读的是高鹗续写后40回的程高本(包括程甲本和程乙本)。但到底哪个版本最接近曹雪芹原著,依旧是红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 刘心武对周汝昌新校的这个版本评价极高,认为这是最接近曹雪芹原意的本子。周汝昌谈起这本集合他、四哥及女儿两代人近60年之力的新校《红楼梦》,同样满腹感慨:“我为了什么,为的就是还原曹雪芹的笔墨。” 那么,到底有什么依据,可以用来佐证这是一本最符合曹雪芹本意的《红楼梦》呢?周老自称,为了校对《红楼梦》,他阅尽了上千本红学专著,对10多个版本的“石头记”更是逐字逐句研究,然后选择一个最符合曹雪芹笔墨、性格和时代特点的表述。经过比对,他发现最流行的程乙本与《红楼梦》的真容相去甚远。“曹雪芹埋下了很多线索,受乾隆、和珅之命的高鹗不能一一续上,竟然按照乾隆、和珅的意图对曹雪芹原著针锋相对地加以篡改!以至程乙本之中,零碎的字句不计其数。”周汝昌举了一个通俗的例子:“比如花袭人,读者看了程乙本,普遍讨厌她。但这不是曹雪芹的本意,而是高鹗的意思。” “高鹗歪曲了曹雪芹。你要看《红楼梦》,是看曹雪芹的呢,还是看高鹗的?”为此,周汝昌校对《红楼梦》时,干脆不去理会由高鹗续写的40回。“我宁可让读者感觉到这是一个缺陷——我看到这儿怎么就没了呢?那也没有办法,曹雪芹的《红楼梦》,客观事实就这么多。” 谁续写后40回?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心语。周汝昌以“解味道人”自称,显然是认为自己知道红楼之真味,可以作为曹雪芹的隔世知己。于是,我干脆单刀直入地问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续写《红楼梦》的后40回?” 周汝昌哈哈大笑起来:“又出现了一个劝说的人!”他说,20多年来,不断有人提出此建议,认为他是续补红楼最可能的人选。他坦言:“我被大家鼓动得很动心,但还是不行。” “为什么呢?您小时候就被大人称作‘神童’,又研究了60年的《红楼梦》,完全有资格去尝试的。” “可曹雪芹是‘圣童’,我还差他一大截。” 固然,曹雪芹的禀赋是独一无二的,但痴醉红楼的周汝昌,却牵出一段佳话。那是1970年,周汝昌从干校调回北京后,为曹雪芹连一首诗也未能流传至今而无限惋惜。忽然想到雪芹为他的好友敦诚曾题写《琵琶行传奇》,只剩下末尾二句,就异想天开斗胆续补,一共试补了三首,后来其中一首传了出去,竟使一位红学家认定是雪芹原作,险些闹出大笑话。 但不管怎么说,周汝昌还是过了一回瘾:试补了“芙蓉诔”之后的两回:“清虚观灵玉消冤疾,水仙庵双冢报芳情”和“赖尚荣官园重设宴,贾雨村王府再求荣”。并于去年修改增订重新推出了《红楼真梦》一书,分析曹雪芹原著中的各种伏笔、暗示,对80回后的故事脉络和人物命运一一推测、交代。比如,在周的设想下,黛玉是在赵姨娘暗使假药、令她病愈无望,且又听说宝玉面临冤狱的情况下投河自尽的。临终遗言,让宝玉答应与宝钗的婚事。这既是为了宝玉的安全与幸福,也同时洗清了被奸人扣上的“与宝玉有了不才之事”的冤屈辱垢。周老认为,黛玉的自沉命尽,正是“飞花逐水流”、“花落水流红”这些诗句所预兆的归宿。 “至于到底由谁去重新续补后面的40回,那还是留给与雪芹的禀赋更接近的后来人吧。”周汝昌珍藏内心的,不是痴迷后的冲动,而是一种恬淡与享受,正如他所著的《周汝昌梦解红楼》一书的封底诗:“梦解红楼日月长,奇情异彩细参商。零笺碎墨皆堪念,中有微怀一瓣香。” 红学应定位于新国学? 在央视“百家讲坛”和“大家”栏目做节目时,主持人问周汝昌,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怎么排解?他回答:回到《红楼梦》里边去,它包含了各式各样的道理,悟到了这些道理,你就明白,烦恼是很低级的东西,我们应该有更高等的精神追求。 但并非从一开始,他就对《红楼梦》有此估价。“30岁的时候,我也只把它当小说看;而一旦进入学术研究的深度,我对《红楼梦》的估价就变了,它不仅仅是小说,而是跟清代历史乃至整个中华文化密切联系,且拥有自己的个性。” 上个世纪60年代,对《红楼梦》有一句颇为流行的评价——“百科全书”。“如此评价固然没错,但‘百科全书’给人的感觉是固定了的知识,一条一条地摆摊子罗列,谁也不挨谁。”在周汝昌看来,《红楼梦》包含的知识却是交错渗透的,说尽了哲学、诗词、剧本、音乐、绘画、礼仪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知识共同构成中华文化有机的整体,当今的任何一个文化现象和社会现象,都能在书中找到侧影。 由此,周汝昌提出一个颇为大胆的理念:红学应定位于新国学。对于大众如何追随当今的国学热潮流,周汝昌有个别出心裁的建议:“我并不赞成从《论语》、《孟子》和先秦诸子的书开始,那些书艰深、难读得很,容易把兴致给破坏掉;不如从《红楼梦》入手,自然就能接触到中华文化的方方面面,然后再通过《红楼梦》往上追溯。”他将这一方法称作“倒食甘蔗,渐入佳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