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瓶儿与春梅:还未觉醒中的悲剧 我们说潘金莲对于个体情欲的追求,多少伴随着一点主体意识觉醒的味道,这是由于她比较清醒地感觉到自我的存在,感到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明确地去追求自己的所爱,极力想摆脱一个女性“百年苦乐由他人”(第十二回)的命运。而且,她在追求自我价值的过程中,是那样的大胆与主动,不顾社会礼法,不信任何说教,只相信自我,努力去主宰自己的命运。与此不同,李瓶儿、庞春梅等尽管在寻求情欲的满足过程中也有自己的个性,违背了社会传统的规范,所以也背上了“淫妇”的恶名,但这主要是出于原始情欲的冲动,缺乏主体意识的自觉,所以与潘金莲是有所不同的。请看李瓶儿。先前作为梁中书的妾,因畏惧夫人,“只在外边书房内住”。后名义上嫁给了花子虚,却“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第十七回),其叔花太监到广南去,竟带她去“住了半年有馀”(第十回),可见她实为太监的玩物。再遇“轻浮狂诈”的蒋竹山,只是胡乱地要他“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无有个不依之理”(第十七回),一无自己的主见,结果被蒋竹山轻易地骗到了手,而蒋竹山却是个性无能的“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往往干事不称其意”(第十九回)。小说通过这三桩亲事,清楚地告诉了人们:本“好风月”的李瓶儿却长期处在性饥渴的状态之中;她在寻求解决“郁结于中”的“不遂之意”时,实无个人明确的主见(第十七回)。后来她之所以倾倒于西门庆,主要也就是领教了他的“狂风骤雨”,深深地感到:“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第十九回)只有西门庆,才真正使她的性欲得到了满足。因此,李瓶儿尽管也“偷情”,但她只是停留在原始本能的层面上,缺乏自我意识和明确的追求,与潘金莲是有一定的距离的。不但如此,李瓶儿不像潘金莲那样无法无天,个体的自觉而不顾社会的规范,即使亲手毒死了丈夫,一转眼就被新的追逐和欢乐冲得无影无踪,在良心上没有留下任何阴影。李瓶儿却不然。她的个体意识即是社会的规范意识,她的主体性是完全消融在客体之中的。在她的头脑里,还是将不忠于那个不喜欢的、甚至只是形式上的丈夫作为深重的罪孽。气死花子虚,虽然使她得到了西门庆,但同时使她背上了沉重的负罪感。她的死,实际上就是被社会道德所压垮的。当然,小说写她是病死的。她的病,据一位医生诊断说,其起因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第六十一回)。特别是官哥夭折后,悲伤之极,又不时受到潘金莲的欺侮,“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儿,每日茶饭都减少了”(第六十回)。但她病情加重而致死,显然与她的不能自拔的负罪感有密切的关系。当年,她在与西门庆合谋抵盗财物气死花子虚时,决定“不与男子汉一心”,一切都做得比较绝,活活将花子虚气死。这时,她沉醉在挣脱一种羁绊的亢奋之中,况且花子虚的死毕竟有异于武大郎的死,她可以不负什么法律的责任。但是时过境迁,特别是到西门庆家,遇到种种不如意之后,回首往事,免不了要觉得自己有负于过去的丈夫,升腾起一种负罪感。她的这种内心深处的苦恼,被善于通过梦来描写心理的作者刻画得是何等的精微。在她病重时,恍恍惚惚、几次三番地梦见花子虚来催命,这显然是她一种内疚心理的折射。特别是第五十九回写道: 当下了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召唤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得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 梦,是她潜意识的反映。实际上,她一嫁到西门家,受尽羞辱,思想上就起过波折。西门庆骂她:“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第十九回)“亏心”两字,正点着她的痛处。后来,官哥生病、夭折,她更怀疑这是遭到了报应,因此常常梦见花子虚来夺她的孩子。西门庆对此倒是很清醒,告诉她这是“旧时梦境”,每一次李瓶儿向他诉说梦境时,每一次都劝她“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第六十二回),即是要她从对花子虚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可是沉重的道德压力,伴随着因果报应的意识,总究使她喘不过气来。一直到临死前,她还是梦见“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第六十二回)“告准在阴司”一语,也正反映了她内心有亏,自觉罪孽深重。她请王姑子在她死后“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深深的感叹说:“还不知堕多少罪业哩!”(第六十二回)因此,李瓶儿的死,可以说最后不是在法律,而是在道德的重压下走向了绝路的。社会道德观念实际上包容了她的个人意志,她还缺乏自觉的主体意识。至于庞春梅,同样是一个缺乏主体意识的女性。西门庆有意要“收用”她,在潘金莲的安排下,二话不说就被“收用”了(第十回);后来,潘金莲又叫她“和你姐夫睡一睡”,她也二话不说就卸下湘裙,让陈经济“受用”了(第八十二回)。第八十五回写潘金莲与陈经济“两个正干的好”而被吴月娘捉住后,闷闷不乐,她就劝潘金莲说: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这就是她的人生目标。崇祯本于此有眉批云:“后之贪欲而死,已见端矣。”张竹坡有夹批云:“是春梅结果。”这都点明了春梅贪欲的本性。当时,她“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张竹坡在此批曰:“求为狗而不能矣。”她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动物本能的满足。后来在守备府里,也就是因为丈夫“逐日理会军情,干朝廷国事,焦心劳思”,“至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使她“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终于与周义“淫欲过度”,“死在周义身上”(第一百回)。她完全是因欲而淫,以淫为的,最后“以淫死”,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淫妇”。人作为主体,其相对的客体本来有两个:一个是自然;另一个是社会。人的主体意识独立,既要不受制于自然,又要不受制于社会。假如说,李瓶儿的意识还不能从当时的社会规范中独立出来,将个人消溶在社会之中的话,那么,庞春梅的“淫”恐怕连对于自然也未能驾驭。她只是人的自然本能需要的殉葬品。儒家所强调的:“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 “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就表现了人类在对待情欲问题上能超乎自然、征服自然的主体性。可惜庞春梅的淫欲在多数情况下是连一点点情与爱的波澜也没有,纯粹是本能的冲动,最后就被这种自然的本能吞噬了一个年青女性的个体生命,所以她们与主体意识的觉醒沾不上边。在社会道德的笼罩与自然规律的控制下,她们的那种原始的肉欲冲动,只能将她们推上人生的悲剧舞台。当她们很快地花消玉殒之时,恐怕还没有意识到自身个体价值之何在。 三、另外两类:不是悲剧的悲剧 在《金瓶梅》中,还有两类没有主体意识的女性,虽然没有惨死,从这意义上说,不是悲剧,但实际上她们也是悲剧的一生。这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所谓“淫妇”,另一类是所谓“贞妇”。从“淫妇”来看,偷情的金、瓶、梅们一个一个走向了绝路,但世上偷情的并非只有一条死路。这正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闻人生野战浮翠庵,静观尼昼锦黄沙弄》开头所说的;“怎么今世上也有偷期的倒成了正果?也有奸骗的到底无事,怎见得个个死于非命?”她们没有死于非命,倒不是因为所谓前缘所定,从《金瓶梅》来看,有三类“淫妇”没有断送了性命:一如王六儿,她干脆蔑礼无法,公开与丈夫合谋“借色生财”,倒也活得很实惠,又很轻松;二如林太太,偷偷摸摸地躲在礼法的背后,“好不干的细密”,仍然不失为尊贵的夫人;三如如意儿、贲四嫂等的淫,尽管也有违于礼法,但顺从于权势。中国的礼法从来是敌不过权势的,在权势的法码面前,所谓礼法早已显得无足轻重了。总之,她们与封建礼法擦肩而过,或者说封建礼法对她们也无可奈何,也有的本身就是受到了那样一个社会的包容,但她们的确是“淫妇”,而且是没有灵魂的淫妇,根本没有主体意识可言。从“贞妇”来看,吴月娘可为代表。她更是毫无主体意识可言。西门庆临死前,她曾发下了如下的誓言:“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分付。”(第七十九回)应该说,她是《金瓶梅》中唯一的一个从一而终、克守妇道的女性。她压抑了个人的情与欲,一切都以顺从丈夫、遵循礼教为立身的准则,让封建的妇道完全吞噬了活泼泼的自我。 四、孟玉楼:走出悲剧的必然与偶然 在《金瓶梅》中,惟有孟玉楼一人,不但不是淫妇,而且有主见,有头脑,一直在探寻着一个女性所应该走的路。她出场时,已经是一个寡妇,身边又没有子女。这时放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天理”,守贞节;另一条是尊人欲,再嫁人。她毅然地选择了后一条路:“青春年少,守他甚么!”而且她坚持自择对象。选择谁?她不希罕“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的尚举人,而是选择商人出身的暴发户西门庆。这种选择,包括后来看中李衙内,在态度上都是表现为与男性平等的。西门庆来相亲时,她“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表现得不卑不亢,丝毫没有流露出一星低三下四、乞求可怜的样子。当娘舅张四说了种种理由阻挠她嫁给西门庆时,她的头脑十分清醒,一一加以辩驳,“佳人心爱西门庆,说破咽喉总是闲”,坚定地主宰自己的命运,嫁给所爱的人。怎样嫁去?“二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正大光明地过门。她对过门后可能产生的种种困难也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第七回)。果然,她进西门庆家后不能得宠,含酸失望,但并不悲观,也不胡来,处之坦然,巧于周旋,等待时机。机会终于来到。西门庆死了,妾妇们死的死,卖的卖,逃的逃,一片零落了。她瞄准时机,也不想“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一眼看中了“一表人材、风流博浪”的李衙内,决心第三次嫁人,理直气壮又光彩焕发地走向了另一个“两情愿保百年偕”的世界。小说详细地写了她又一次自择婚配时的心理活动: 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归他娘去了,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耽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第九十一回) 很清楚,她认识到自己的青春年少的价值,对自己的前途有深入的考虑,要亲自去再择丈夫,改变命运。在选择对象时,她不像庞春梅那样“属皮匠的,缝着就上”,也不像李瓶儿那样稀里糊涂,而是有点像潘金莲那样多有主见,但显然比潘金莲考虑得更精细,更显示出女性的独立意识,她一再追问媒婆:“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说谎。”“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等等。在《金瓶梅》的女性中,恐怕没有一人那样自觉、慎重地对待自己的婚姻和命运。后来陈经济来勾搭她,甚至拿着她遗失的玉簪来要挟她,她不为所动,忠于“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的丈夫和“郎才女貌、如鱼似水”的“天合姻缘”,机智地挫败了陈经济的无赖行为,保全了自己的名节。她显然不像吴月娘,只知道三从四德,恪守妇道;也不像潘金莲、庞春梅,纵情欲而不顾一切。她尊重的只是自我的价值,在合礼合法的范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择婚配,光明磊落地追求美好的生活。抗争的结果是挣脱了封建势力的羁绊而得到了一个“百年知己”的有情人,过起“两情愿保百年偕”的夫妇生活(第九十一回)。在人欲与礼法的矛盾中,她既满足了人欲,又无伤于礼法。她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女性,是生活的强者。这就无怪乎张竹坡称赞她是一个“乖人”、“高人”、“真正美人”、“第一个美人”。笑笑生塑造的这个能独立自主地摆脱封建礼法的束缚,不断地自觉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形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在她身上,是不是让人看到了一种新的女性意识的苗头?她选择的路,是不是代表了当时女性应该走的路? 在这里,或许有人会问:假如西门庆不死,她怎么办?她再聪明、能干和有强烈的自主意识,最后能自由地选择到美满的婚姻吗?换句话说,孟玉楼的自我价值的实现,最终还是建筑在偶然性的基础之上。是的,在《金瓶梅》中,我们可以看到孟玉楼的主体意识有所觉醒,不断地在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这是反映了当时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同时,封建的社会礼法与婚姻制度,不允许已婚女性自由地另择婚配,这也是一种必然。这两种必然的冲撞,即以微弱的个体与强大的客体相拚,无疑是鸡蛋碰石头而已,最后往往以这样或那样的悲剧告终。孟玉楼的美好结局,确是一种偶然的机缘成全了她。但我们同时应该看到,假如没有她的独立自主的意识和坚持不懈的追求,同样是得不到美好的结局的。而后一点正是她的难得之处和闪光之点,也是晚明女性主体意识萌动的难得之处和闪光之点。 在《金瓶梅》中,我们可以看到晚明女性主体意识的萌动,但必须指出的是,这并非是作者的自觉表现。在笑笑生的脑子里还存在着浓厚的封建道德观念,小说中充斥着“理欲之辩”的枯燥说教。不过,作者毕竟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他笔下众多的女性形象生龙活跳,真实地反映了生活在晚明社会中的这样一群女性,在人欲与天理、个人与社会、人类与自然的冲突中各自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她们都有热烈的情欲。情欲本像饮食一样,原是人性中的自然存在,但各人表现了不同的追求,得到了不同的结局:有的人未能将原始的欲望提升到更高的层次,超越自然的本能,结果被茫茫的欲海所淹没;也有的仍然将社会的道德来规范个体情欲,让沉重的的礼教窒息了活泼泼的生命;也有的主体的意识开始在萌发,却既不能节制主体私欲的无限膨胀,又无法对抗客观世界的严厉制裁,最终只能以一种扭曲的形式出现,走向犯罪的深渊;但也有的能意识到“青春年少”的自身特点,在既合理又合法的道路上不断地探求个体的人生价值,主宰自己的命运,得到了美满的结局。它让我们看到了晚明女性主体意识萌动的真实情况,从而不得不进一步思考:人的主体意识从何而来?为何而发?作为芸芸众生中的每一个个体,究竟如何对待自然,对待社会与对待自我?个体主体意识的高扬,究竟如何与社会有序的进步相和谐?总之,人的一生中,究竟该如何对待人欲与天理、主体与客体、人类与自然的矛盾?这也就是我今天讲了之后,留给大家思考的一个问题。 主持人:黄老师远道而来,机会难得。还有25分钟,听了黄老师讲《金瓶梅》里不同女性的不同命运,大家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女性朋友,在剩下的时间里来跟黄老师交流探讨。哪位?黄:其他问题也可以。 问:我一直对这本书有一种神秘感、恐惧感,直到今天,我已经60多岁了,但是我感谢老师给我开了一个“门”。所以我非常感谢您辛勤的劳动。(掌声)黄:谢谢!主持人:您这是“六十才惑”。(观众笑声) 问:黄老师,您好,我这个问题可能不是很专业,因为我没看过《金瓶梅》,无论是洁本还是简本。这个系列讲座的第一讲是刘世德老师,他曾提到“《金瓶梅》并不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而您讲的是《金瓶梅》中女性的悲剧命运。女性问题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热点问题,成为一个社会性的问题,当然这也是因为女性问题的特性。您的讲座是在研究女性的悲剧命运,其实也具有很强的社会性。我对《金瓶梅》这部作品了解得不是很多。我的问题是:我想了解一下《金瓶梅》这部作品的社会意义是什么?或者说,您是怎么看待《金瓶梅》这部作品的社会价值、社会作用的?谢谢!黄:刘先生讲“《金瓶梅》这部小说不是伟大的小说”,因为“伟大”、“杰出”、“优秀”等这些形容词如何用来形容一部小说或者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各人的尺度不一样。什么叫“伟大”?什么叫“杰出”?各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所以我很难说《金瓶梅》是“伟大”还是不“伟大”。《红楼梦》、《三国》、《水浒》、《西游记》,我认为都是伟大的小说,各部小说的价值都不一样,各有各的价值,各有各的长处。但是,我可以回答——《金瓶梅》这部小说的价值,可以跟其他小说,或者说其他文学作品来做比较。大家在比较当中可以认识它是伟大还是不伟大,是杰出还是不杰出。从社会意义上讲——刚才这位同学讲的——至少在反映封建社会的黑暗面,或者从反映封建社会腐朽真实的情况来看,没有一部小说——包括《红楼梦》——比它广泛和深刻。它反映的面,我们可以和《红楼梦》相比。从反映社会面来讲,《金瓶梅》从最基层、最底层一直反映到最上层,反映到皇帝,它把社会最后的矛盾实际上归结到皇帝。这部小说用张竹坡的话来讲,它是通过西门庆一家写到了一个清河县,再写到整个朝廷,再写到皇帝,写到“天下国家”。中心人物是西门庆。西门庆这个人物无恶不作,但他怎么会步步上升?他主要是通过行贿蔡京。蔡京给了他一张“委任状”,马上封了他一个官;这是皇帝给蔡京的空白委任状,他填了上去。所以,归根到底还是皇帝给的。人家告西门庆的罪状,条条都是属实的、真实的,结果皇帝批下来,把人家曾御史,那个告状的人,流放到岭南,而西门庆反而升官。所以,这部小说从下面一直写到朝廷的四大奸臣,一直写到皇帝,矛头最终针对着皇帝。这个在封建社会中是很不容易的。《红楼梦》的作者就讲,我不敢讪谤朝廷,而《金瓶梅》它就是讪谤朝廷。它反映的社会矛盾、对立面,你们可以比较。这是一个面。另外,从西门庆这个人物,他无恶不作,各种问题都反映:官场的腐败,商业社会的黑暗,等等。社会的政治、经济,各种情况;人的社会道德,等等,反映的面相当广泛。所以,郑振铎先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大意是说“要从文学中看出中国社会的黑暗面来,《金瓶梅》是一部最可靠的研究资料。《金瓶梅》中的社会到现在还没有僵死,一些人物还活在人间”。原文我背不出,意思就是这样。这个话当然是对30年代讲的,但是我们现在那种官场的腐败,比如“官倒”啊,《金瓶梅》里都写到了。它写贩盐通过那个蔡御史,批了条子,他就赚了好多钱,这就是典型的“官倒”,等等。所以,你要了解那个黑暗的社会,你就要看《金瓶梅》,这是郑振铎的话。那篇有名的文章叫《谈〈金瓶梅词话〉》。我在这儿声明,他当然是对30年代讲的。他说,西门庆这样的人物到现在还没有僵死。我觉得这句话还是很有意义的。所以,他把《金瓶梅》说成是“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极峰”,极端的“极”、山峰的“峰”;鲁迅说“同时书部,无以上之”——没有一个比它再高。这是他们两位的评价,我不说它伟大不伟大。这是从反映的社会情况来看。毛主席说,这本书写了明代真正的历史,建议许世友他们去看,对好多人讲过这样的话。这个也是它的社会价值。从艺术上来讲,我觉得《金瓶梅》是中国小说艺术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转折意义的作品。至少从这样几个方面来看:它写的东西,不再是帝王将相,像《三国演义》;不再是英雄超人,在现实当中不大有的那种打老虎、拔大树的那种人;也不再是妖魔鬼怪,像《西游记》那样。它是生活当中的人,平平常常的人,用《金瓶梅》词话本序言的话讲就是“寄意于时俗”,写当时的下层的东西。这是小说发展史上一个重大的变化,面向现实。这在西方也是这样,开始写的都是那些远离现实的东西,后来就面对现实了。这是从反映的面——现实的东西来看。写人——从艺术表现上讲——它写的人物的性格,已经不再是单一的,不是像《三国演义》那样人物是类型化的:好人好到底,坏人坏到底;一出来就是这样,这个人是好人就是好到底的,坏人就是坏到底的。《金瓶梅》里的人物就有一些是复杂的,立体化的。西门庆尽管很坏,尽管我说他是个恶棍,但不是个恶人。他还是个人,他有时也有真情,他也讲交情。比如,对穷朋友常时节借钱,是很慷慨的;他对李瓶儿也是有真情的,她死的时候,他哭得那么厉害。尽管这个“情”怎么样,基础是怎么样,我们可以再研究;但他也是有真情的,他不是一个恶魔。这就是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有些人你很难说他(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潘金莲这个人物,我今天的分析,就有一些同情的地方。最特殊的,就是像宋惠莲这个人物——这个女性我今天没有讲到——宋惠莲是小说当中写得很好的人物,尽管写了五回。你说她是坏人还是好人?她尽管是个淫妇,她跟西门庆偷情,她想爬上去等等;但她还有真情,看到丈夫被西门庆无辜迫害的时候,还是良心发现。这个性格就比较复杂了。这属于在写人上的很大的变化。再包括我刚才讲的写女性,写小人物,也是一大变化。另外一个,从结构来讲,原来的小说,《三国》、《水浒》、《西游》,都是像链条一样,一环一环地扣。武松写十回,林冲写几回,鲁智深写几回,这样接上去的。《金瓶梅》的结构是网状结构,写生活当中的事,像结网一样的,不是一条线连一条线那样一串串穿下去的。这个结构有很大的变化,对以后的《红楼梦》有很大的影响。再从语言来讲,真正口语化的语言就是从《金瓶梅》开始的。《三国演义》那个语言是半文半白的:半文言,半白话;《水浒传》口语比较进步;但是到《金瓶梅》,那个语言完全是活泼泼的。好多生动的土语、土话、方言,尽管你现在看不懂,但意思也能懂。它很生动啊!这在语言上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完全是口语化的。所以,近代有人说,它是纯口语的东西。因此,《金瓶梅》在小说语言的发展史上,也是一个很大的转折点。这都是从大的方面来讲,小的方面也很多,比如讽刺笔法,对《儒林外史》的影响很大。《金瓶梅》的好多讽刺是客观地描写,让你去比较,一比较你就觉得作者是在骂他,是在讽刺他了。比如,刚才讲的陈经济,一边写他父亲死,一边写他要去娶潘金莲。他这么写,你就知道这个人物是怎么样的不讲道德,把父亲扔到一边了。比如说刚才讲的林太太偷情,就把她那房子写得是怎么样的讲节气,怎么样的讲正气,厅里挂着“节义堂”,两边的对联也都是写的讲节操,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她却在做着最不要脸的事情。这些都是讽刺的手法。《儒林外史》后来就是抄袭了这种手法来写的。再譬如,一个大家最熟悉的例子,《儒林外史》中的严贡生,他跟人家吃饭的时候吹牛,说我这个人最讲邻居关系,从来不占邻居的半点便宜。这句话刚刚讲完,家人来报,说他早上关了人家一头猪,邻居找到门上来吵闹了。这就有很大的讽刺意味。《金瓶梅》就是这样写的。那个韩道国,这个不要脸的,他一边刚刚在跟人家吹,我当了西门庆家里的伙计,我跟西门庆这么好,是“通家之好”,连房间里的事情都讲,讲得天花乱坠。这个时候人家马上来报他,他老婆跟他弟弟通奸被人家抓住了。这些用种种客观描写来进行讽刺的笔法,都是很有创造性的。所以,它在小说发展史上有一种里程碑的意义,转折的意义。还有具体的表现手法,很多,脂砚斋讲《红楼梦》深得《金瓶梅》之壶奥,就是指深得《金瓶梅》的奥妙。比如,《金瓶梅》里通过看相、算命、酒令等等——你们看过都知道——这些都和客观人物的性格有关系。它里面的算命、相面,都和它人物后面的命运发展有关系。吴月娘讲的那个酒令跟孟玉楼讲的酒令,跟她们的性格刻画都有关系。这些东西都被《红楼梦》对十二金钗的描写借用了去。所以它在小说发展史上,艺术表现上,也是具有转折意义的。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最简单地讲一下它在反映社会意义方面和艺术表现方面的价值。至于伟大不伟大,是优秀还是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观众掌声) 问:黄老师,我以前看过《金瓶梅》,但是不是很理解。今天听您讲了以后,对我很有启发,有一种提纲挈领的作用。我今天非常有收获,首先向您表示感谢。另外,我想问一下,《红楼梦》我看过很多遍,无论从哪一章看下去我都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尽管我知道很多人对《金瓶梅》的评价很高,像《红楼梦》都是脱胎于《金瓶梅》,或者还有一些很著名的学者认为它的价值在《红楼梦》之上,刚才也听您讲了对它的社会价值的评价。但我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很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个人在读《金瓶梅》时,感觉读得非常枯燥,没有多大意思,觉得写来写去就是写的吃饭啊,官场啊,都是乱七八糟的那么一些事情。我找不到文学阅读的快感。我想问一下,若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我应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怎样读《金瓶梅》,我个人才能有些收获?谢谢您。黄:这个问题也问得很好。刚才我讲了《金瓶梅》的好的一面,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金瓶梅》有不好的一面,或者说不成熟的一面,粗糙的一面。应该辩证地来看问题。它和《红楼梦》相比,有比《红楼梦》反映的面更广泛的一面,被《红楼梦》借鉴的一面。但《红楼梦》毕竟在它的基础上有很多发展,搞得更精致,表现得更圆熟。总的倾向是这样:一方面,《金瓶梅》总的说来比较俗,它写的是比较俗的东西;《红楼梦》写的东西比较雅,它在艺术表现上有发展,更高明,更圆熟。另一方面,《金瓶梅》的确有很多粗糙的,不成熟的,很累赘的地方,特别是词话本——不知你看的是词话本还是崇祯本——词话本就更罗嗦,不是那种案头读的;崇祯本经过修改以后,更适于读者阅读了;词话本当中比如那个宝卷,引了很大一长篇,那个东西你看得就会很枯燥,拖沓的东西也很多。这都是不成熟的、粗糙的东西。我刚才说里程碑是说它的转变,但要说到“到位”,它还有很多不到位的地方。《红楼梦》在这个基础上搞得很精致,很圆熟了。总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观众掌声) 主持人:黄老师从女性主体意识的视角,为我们讲解、分析了《金瓶梅》中三个主要人物,也就是“金”潘金莲、“瓶”李瓶儿、“梅”庞春梅,及其他一些女性人物,包括吴月娘和孟玉楼各自不同的命运,并提出了思考。事实上,女性的主体意识与社会道德伦理规范的矛盾,在今天的现代社会也还是存在的。所以,女性要有主体意识,活出自我,也要有对情与欲的节制。像春梅那样的人生观,“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是不可取的。不过,今天又确实上演着《金瓶梅》的现代版,比如红杏出墙“一夜情”、给人当“二奶”,甚至当妓女卖淫。然而,一旦生活中只剩下了情欲,势必会被情欲所毁灭,西门庆是这样,后来的潘金莲也是这样,她毁灭的了别人,社会也毁灭了她。我在此,男人就不管了,祝愿现代女性在主体意识下,姻缘天合,美满幸福。因时间有限,黄老师不能讲很多,他有很多精妙的见解,都在这本《说金瓶梅》里。这本书的封底有一个广告语,最后一句是“千秋功罪,众说纷纭,且请金学名家黄霖先生带我们走进《金瓶梅》。”黄老师在这本书前写了篇导言,题目也叫《走进金瓶梅》,他认为:《金瓶梅》“在我国文学史上的最大特色,就是第一次全心全意将人间的丑恶相当集中、全面、深刻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能看到昏庸的皇帝、贪婪的权奸、堕落的儒林、无耻的帮闲、龌龊的僧尼、淫邪的妻妾、欺诈的奴仆,就是几个称得上‘极是清廉的官’,也是看着‘当道时臣’的眼色,偏于‘人情’,执法不公。到处是政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经济的混乱,人心的险恶,道德的沦丧。”我在这里,再替黄老师做个广告:能否把《金瓶梅》简单地定为“黄书”,请先看姓黄的老师的书。黄老师在书的最后把思考留给了大家,他说:“《金瓶梅》这部名著应当璀璨于世界文学之林,还是将它幽禁于十八层地狱?千秋功罪,还是请大家来评说吧!”感谢黄霖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