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初夏,美丽的喻园(华中科技大学本部)因为离别而躁动不安。不谦虚地说,我也曾为那时喻园的噪音污染贡献过高分贝的。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我有幸得获曹聚仁先生所著《鲁迅评传》。对于鲁迅粉丝的我来说,真比得到周先生亲笔签名还高兴!于是强忍了一夜蚊虫叮咬、瞌虫袭扰,囫囵吞枣地读完了。其时当然是心 潮澎湃。可惜思绪虽有万千,下笔却无一言。到如今大部分都早还给曹先生了,唯有一句“毋求备于一夫”铭记在心。 五年后的暮秋初冬时节,罕见的大雨在我居住的江南小镇肆虐地连续泼洒了10天。真是多亏了韩石山先生的《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帮我解了“秋雨之困”。(真是不大敬了)我很佩服韩先生搜集史料之功、解构神话之勇。但后学以为,学术不是逞一时之意气,更不应是情绪的宣泄。对于韩先生的观点,我是不大以为然的。 我对于鲁迅先生是崇拜的,这崇拜不因李敖、王朔们的“高论”而减弱半分,也不因某些神化而“妨碍了自己的呼吸”。因为我崇拜的是伟人的鲁迅,而非神化的鲁迅。故而,我不“求备于一夫”,更不求造完美之鲁迅。鲁迅一生是朴素的,特别是到了晚年,是不修边幅的。所以对于穿在他身上的“锦衣华服”,我知道那是别人硬穿在他身上的。但是否为了除去那不相称的“锦衣华服”而连先生本来的那件长衫也要剥去呢?韩石山先生的《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给人此感。 且看韩先生对“抄袭案”的“新意”阐释。 事情起因于陈西滢与周作人的“闲话事件”。但不知道西滢为何由周作人而怒及周兄鲁迅,竟然直指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抄袭日本人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莫名受辱的鲁迅当然奋起反击。此事本来已有公论(韩书中也有记载,恕不赘言)。但韩先生开出了“新意”:称鲁迅至少是“不符合学术规范的”。我不知道韩先生“学术规范”何来!某虽不才,亦知《史记》大篇沿用先秦著作原文。后学所好“荆轲刺秦”事,即出《战国策》,却未见太史公有所交代。治史之事,本来如此。可见韩先生实在是“激昂”的过分了。 把酒言欢、辩论游戏,情绪激昂,固然无碍。但于学术,一味任由情绪宣泄,则易入偏执之途。《少不读鲁迅 老不读胡适》一书中另记载,西滢在致志摩书中有语:“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了。鲁迅先生的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子。你听见过赵子昂——是不是他?——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子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要是你不信,我可以同你打一个赌。” 试看韩先生对此的评论:话是难听了点,但和鲁迅后来多次标榜过的自己写作的宗旨也还相差不大。鲁迅不是常说自己怎样勇于解剖自己,怎样要引起疗救的注意,陈西滢说“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不过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或者说是一种嘲讽的说法。 后学真是惊诧于韩先生对西滢教授的宽容和对鲁迅的苛刻。留英的海归派陈西滢丧尽绅士风度的庸俗无赖之语,成了“形象的说法”;而鲁迅呢,说话难听是刻薄,是“对世界恨得深”。真是风流下流全在韩先生的好恶!不知道韩先生气度如何? 鲁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后学读书来所受教皆为鲁迅乃新文化运动的“大将”而非“主将”(按韩先生意思,应为统帅,“主将”不还是“将”?),韩先生欲将胡适与鲁迅进行比较研究,直言多好,何必树个“莫须有”的靶子。倒是韩先生似乎很为鲁迅不是统帅“急”啊!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你为什么只是大将不是统帅啊。 最后回到韩先生的书名上来。“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韩先生告诉我们:“终其一生,鲁迅很少写对社会建言的文章,也很少写分析社会事件的文章。他的理念,没有超出一个旧时代的士人对社会的认知,所采用的方法,也是千百年来有志于社会改革的志士仁人的那一套,没有新的社会认知,也没有新的改造手段。”而“胡适则不同,他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文风写文章,表达的也是一种全新的人生追求,全新的社会理想。民主、自由、平等、宽容,浸透到了他的一切文字中,也浸透到了他的一切为人行事中。”姑且不说胡适是否只是“贩卖”,以及他是否忠诚于自己的理想。更不论及鲁迅的理念如何。这里存在一个对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 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到底怎样才算公正的?所谓的历史终有公论,无非是寄望将来。但将来何时来,何时才是将来?是百年后,还是千年后?可见其实是不作评价的“辩词”。纵然作了,何尝不是另一次的“成王败寇”?而如韩先生那样超然于历史之外,近乎宗教的价值标准,对很多致力于所生存的“当下”的历史人物的低估同样让人寒心。所以我以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仍需将历史人物置于历史中,以多元的,而非一元的价值观审视历史人物。鲁迅和胡适都不失为20世纪中国文化巨擘。鲁迅和胡适都只是对重构中国文化进行了自己认为正确的探索。“国民精神重塑的新途,他们是真正的奠基人。”(孙郁《鲁迅与胡适的两种选择》)。高远东先生将鲁迅精神比做“药”,把胡适思想看成“饭”,恰如其分。对于“病”的中国人,当然是先要吃“药”的。可见对于现实,鲁迅比胡适们有更深邃的认识。也正因为认识更深邃,才没有找到路,而胡适开出一计“广普抗生素”,自以为得路,其实何尝不是死胡同。所以如果非要像韩先生那样“大将”“主将”地分出个三公九爵的高下,我视鲁迅为更伟大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