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圣陶先生身边四十年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天,我随叶圣陶先生去农村小学参观。下车以后,还要走一段路。叶先生见带路的同志走大路,他招呼我:“咱们走这条小路。”走了几步,他就考我:“为什么走这条路?”我说:“近。”他问:“怎么判断的?”我说:“根据推理。记得《世说新语》里有个小故事:一群孩子走在乡间大道上,发现路边几株杏树上挂满黄澄澄的杏儿,大家一拥而上要去采摘,一个孩子说:‘别摘!是苦的。’大家不信,摘来一尝,果然是苦的,就问那孩子,你没尝,怎么知道是苦的?那孩子说,这是条大路,来往的人很多,如果是甜杏,早摘完了,现在还有这么多,肯定是苦的。我也用那孩子的方法推理的:我看这条小路,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本来没有路,只因走的人多了,渐渐形成的。人们放着平坦的大路而不走,走这么一条崎岖小路,图个啥?图个近呗!”叶先生笑笑说:“你这个推理方法也对。我要你用另一种方法。你学过几何吗?”我说:“在初中的时候,学过《三S平面几何(三位作者英文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都是S)》。高中上的是夜校,没学过立体几何和解析几何。”叶先生说,“回答这个问题,平面几何够用了。你想想平面几何里哪一条定律,能准确判断这条小路比那条大路近?”我看了一下地形,大路跟小路构成一张弓,带路的走在弓背上,我们走在弓弦上,忽然一条定律从我的记忆里浮现,我脱口而出:“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另一边。”果然,我们不紧不慢地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两个带路的小伙子才跑步追了上来。叶先生说我引用的定律是对的,得到了实际的验证。 我说,“我上初中的时候,也很喜欢几何课的,但是当时只知道这门课对训练思维有好处。要是老师能像叶先生那样联系实际,解决生产、生活中的实际问题,该有多好!”叶先生说:“所以《共同纲领》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教育方法为理论与实际一致’。” 一进校门,铃声大作,学生们飞奔涌进课堂,拿起课本就大声朗读,见此情景,我们相视而笑。听完课,开完座谈会,在回来的车上,叶先生问我:“刚才你笑什么?”我吟,“踉跄趋讲席,诵读斗高声。”叶先生接着吟,“我亦曾如此,而今白发生。”我们相视大笑。原来我们同时想起了丰子恺先生的一幅漫画和题画诗。我知道叶先生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认识了丰先生并欣赏他的画和诗,专门写过评介文章。我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在上海儿童书局工作期间才接触和喜爱丰先生作品的。 叶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是文艺的力量。特定的情景能触发咱们的共鸣。”我说:“是这样的。有时遇到一种情景,跟陌生人也能同时哼出一名老歌来。以前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最近看了吴位箫同志(著名文学家,时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的一篇文章,才恍然大悟。”叶先生很有兴味地问:“喔!你详细说说。”我明白这是叶先生指导我阅读的常用方法,怕我浮光掠影,不求甚解。我说:“文章的标题叫《歌声》,第一段最精彩,大意是:好歌给人留下长远的记忆。最初在哪里听过,那里的环境、天气、人物、色彩,甚至连听歌时的感触,都会烙印在记忆深处,像摄下了影片。只要再听到这首歌,那影片便会一幕幕地放映出来。‘云雾灿烂为堆锦,桃李兼红杏’,带来辛亥以后启蒙学堂的生活情景;‘我们是开路的先锋’,反映出暴风雨来临的时代;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描绘出抗日战争初期动乱、悲惨的情景。伯箫同志说的是‘从歌到景’,我想说的是‘从景到歌’也应该是一样的。如果有一天外敌入侵,我们拿起新式冲锋枪的时候,一定还会同仇敌忾地齐声高唱:‘大刀向……’”叶先生说:“但愿以后不再需要唱这类歌了。”我说:“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编者注:本文作者曾任叶圣陶先生的秘书) 来源:《北京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