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纳兰性德(字容若),不在历代词选里,而在一本武侠小说里(梁羽生《七剑下天山》)。小说叙述一位闯入禁宫的江湖侠女结识了当时的相国公子纳兰性德,与之心灵相通,诗词唱和,但苦于地位悬殊,最后侠女挥了慧剑,远走江湖的故事。故事情节算不得离奇,但嵌于故事当中的几首纳兰小词却让我十分沉醉。不懂词为何物,甚至不懂词之真义,却能为这些文字构造的某种意境所吸引,而这几首纳兰词也契合了当时“强赋新词”的少年情怀,因而,像“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沁园春》)、“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摊破浣溪沙》)这些词句竟能记诵。 纳兰性德出身贵胄,是康熙朝相国明珠之长子,其生活经历很平顺,除了前妻亡故和几次出使边陲,无多周折。但他是一个天生敏锐而善感之人,内心世界非常丰富,此种情形就像是窗外落花,有人茫然无所觉,有人伤春悲秋,而有人又宛如感到此花坠入心间,荡起涟漪。优厚的物质生活不但无法让纳兰满足,反而让他感觉到难言的压抑:“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金缕曲·赠梁汾》),尤其是相爱笃好的发妻在花季亡故,更让他体验了生之无奈,非权势钱财所能左右。表现在词作里,他天然去雕饰的语言传达出真实而深切的人生感受,如《蝶恋花》之“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读来字字感人,比唐末韦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思帝乡》)和温庭筠“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梦江南》)那种以女子口吻或旁观者口吻道出的感受更为直接、真挚。 纳兰性德是写细腻词的高手。“清丽哀婉”是论者对他小令词的评语,意谓语言清新,感情曲婉动人,要做到这一点,写景状物不细腻,是产生不了独特感受的。读《采桑子》的上片“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细品后半句“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蹴”意为踩或踏,以风为秋千之绳,荡上柳条,其实这只是一种视角的错觉,当时的实际情形是,风吹来丝丝凉意,忽见一只燕子飞上了柳枝,但词人换了一种角度来捕捉瞬间的错觉,可以说是一个美丽的错觉,因而产生了无限的诗意。真可谓眼光锐利,捕捉瞬间景物情状似在无意间,却使词句于此灿然生色。 一切景语都是情语。写景状物细致入微的例子在纳兰词中俯拾皆是,“春云吹散湘帘雨,絮黏蝴蝶飞还住。”(《菩萨蛮》),云吹散了雨,絮黏住了蝶翅,相对而写,充满动感;“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瓣香?”(《采桑子》),月移银墙,花香极浓,分辨不清究竟哪一瓣最香,愁闷无聊之余与不相干的事物较真;“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浣溪沙》),西风凉,黄叶萧,无一言及惆怅,却极尽惆怅。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读纳兰词,我们感受到情真情深,“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摊破浣溪沙》)是对于“情”的一种特殊感受,刀还是那把刀,剑还是那柄剑,舞者开合自如、行云挥洒是因为身上具备真功夫——一个“情”字!因而王国维说纳兰“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 纳兰性德作为清初著名词人,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但若论才情卓异,令词成就斐然,独成一家,却要数这位满族贵公子。纳兰词崇尚南唐后主李煜的风格,语出天然,感情率真,时人无从追随。纳兰性德因为尊贵的出身、短命的一生(仅活了三十一岁)和“天分绝高”(况周颐《蕙风词话》)的才情而引人瞩目,像小令词这种体式,经过纳兰性德的五彩笔,将比兴的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写景状物更趋细腻,语言风格更显活泼。词历经清代已渐趋式微,纳兰时期的清词可以说是词发展史上最后的璀璨、美妙的绝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