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成名于上世纪80年代的中年作家:余华、格非、陈村、方方、叶兆言、曹文轩……这面,是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的所谓“80后”作家群:张悦然、郭敬明、蒋峰、小饭、周嘉宁、苏德、蔡骏、颜歌、宋静茹…… 7月30日至8月5日,上海市作协及《萌芽》杂志社举办的“首届文学代际沟通论坛”,成为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文坛两代“面对面”。 叶兆言笑称这次论坛“有标志性意义”,因为,他们在会上满耳听见的都是“前辈”。这让他们像是在经历中年人的典型生活:要哄下一代,人家追着问你们前辈对他们作品的评价;还要哄上一代,老作家们也时常会关心你们晚辈看不看他们的作品。 就读于复旦大学的女生周嘉宁说:“这次会比我想像的要好玩很多呀!我本来以为是很无聊的,在台上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然后就回去了。结果,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这些我喜欢的作家们谈笑风生。” 另一个女孩宋静茹在会上公开表达了对前辈女作家方方的欣赏:“我看见方方老师没有染头发,没有穿吊带裙,但她说了一句话,到湖边买它7亩地,自己盖房子,写东西,朋友们聚会聊天……我们也有不再青春的一天,到时要能像她那样的心态多好!” 晚到一天的余华出现在会场上时,一个出生于1984年(余华发表处女作的时间)的女孩兴奋地对旁边的人说:“我好喜欢余华!我一定要找他签名。他好可爱哦,真的是慈眉善目的。” 接下来的交谈中,她却说:“余华的作品很阴险的,这个狡猾的家伙写得很有心计,他知道自己能让读者怎么怎么……” 文坛是个什么坛 余华低着头,仔细把玩着手中的火柴盒;格非燃着一支烟,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一张单子;方方用手托着腮,一半脸隐在话筒后面;陈村摆弄着尼康相机,镜头一会儿对准身旁的同辈作家,一会儿对准对面的后辈们。 刚发完言的张悦然端坐,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在倾听还是走神;小饭和蒋峰凑在一起,心不在焉地喷云吐雾;周嘉宁伏在桌上,用发来记录的铅笔和白纸随意涂抹;还有,闭着眼睛揉鼻梁的,发短信的…… 正在讨论的议题是文坛和市场。根据一种流行的观点,“80后”进入了市场,但没有进入文坛。主办者将这个问题列在了讨论提纲的首位。 然而很显然,这个问题并没有激起会场上面对面双方的真正兴趣。陈村、方方、叶兆言在发言中都一再强调,所谓的权威认可,其实根本就不重要。陈村甚至大声发问:你们要进入文坛干吗?因为在他看来,这些年轻人有出版社出版自己的作品,有自己忠实的读者,何必谈什么虚幻的文坛。 他们同时认为,被邀请参加这样的文学论坛本身,不就意味着你们被文坛所接受了吗? 被视为“80后”代表人物之一的张悦然,在整个论坛期间都表现出某种超出她实际年龄的矜持。在不少同为“80后”作家的朋友眼里,她是一个异数,因为她的很多作品被视为“纯文学”,同时又被市场所追捧,拥有大量的“粉丝”(fans,崇拜者)。所以她的态度显得比较超脱:文坛其实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蔡骏,已出版过两部销量可观的长篇小说,发言相当坦率:“我就属于那种曾经梦想文坛但不得其门而入,不得不转投市场的人。我不得不说,市场比文坛好进入得多。” 熟悉这批“80后”的《萌芽》编辑史零有些着急。因为她知道,最需要“沟通”的,不是几乎已成“80后”写作代名词的郭敬明,不是“80后”中间的那些畅销书作者,因为他们确实根本不需要权威的认可,而只需要市场;写作状态最尴尬的,是小饭、蒋峰们,即那些追求“纯文学”、“严肃文学”,因而进不了市场的青年作家。“他们实际上是在一个夹缝中生存。” 史零点名让小饭发言,小饭却似乎并不愿意在会上讨论这个问题。 然而这个问题真的困扰着小饭。在此前的某次作家会议上,无聊的发言让小饭躲出来抽烟,碰上同样出来抽烟的格非,他向格非抱怨了自己这拨儿青年作家不受文坛重视的苦闷。 这次论坛上,陈村也曾感叹,小饭如此对他哀叹:还是你们那个时代好啊! 余华的回忆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小饭的哀叹。他发表作品是在1984年,照他自己的说法,是“赶上了最后一个机会”,因为那会儿成名作家的作品还填不满文学期刊的版面,编辑还会看自由来稿,他们这一批年轻人于是有了出头之日,“要不我现在可能还在给人拔牙”。 到了1986年,余华到编辑部一看,主要的文学刊物已不再接受自由来稿,“版面早约满了”。 不过小饭即将迎来一次转机,《收获》杂志很快将发表他的一部长篇小说。 似乎为了给“文坛”问题打个圆场,陈村套用毛泽东的话说:“未来终究是你们的。” 青年作家那多接过话题:“刚才陈村老师说‘未来是你们的’,未来是(‘是’字重音)我们的,但现在还不是。” “80后”们发出一阵会意的笑声。 尴尬的“80后” 1954年出生的陈村历数了他经历的所谓“代际”:“60后”作家朱文、韩东操作了名为“断裂”的问卷,宣称和上一辈作家“断裂”。但可悲的是,他们操作此事时,已经快过时了;然后,“70后”作家卫慧、棉棉们冒出来,号称“美女作家”、“身体写作”;很快她们的风头就被这些“80后”的小朋友盖过了;最近看报纸,又在炒什么“9015”少年作家(1990年出生,今年15岁)。 “你们80年代出生的人,已经不小了。把你们当小孩子看,对你们自身也是不公平的。”陈村说道。 另一种不公平是,晚辈们大多看过这几位中年作家的作品,甚至有人可以宣称“格非的每一部作品我都仔细研究过”,或者“我会永远记得余华描写的那个老太太‘能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前辈们却异口同声地声称自己几乎没有读过“80后”的作品。 不过,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新颖却在对话中试图透露一个秘密:格非他们,包括张本人,说不看,其实谁知道是不是偷偷在看。就像对“70后”,当时名作家们都说不看,但后来贾平凹自己承认,说我也偷偷看卫慧的东西。 格非也承认:“‘70后’,你们前面一代作家,其实那会儿我们这辈作家圈子里都在传看,还互相推荐。”张新颖马上接过话,指着张悦然说:“贾平凹肯定看过你的作品。” “像他们这样的作家,有时候是要摆摆架子的。”张新颖最后笑着说。身旁的格非闻言大笑,连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 主办者复印了参加论坛所有新老作家的作品,发给每个人。不少“80后”都在私下聊天时表示,他们其实非常看重这些前辈的评价。有人说,自己在作品中有几处相当得意之笔,希望前辈作家能夸奖几句。 然而评价不多,惟一直言说出评价的只有方方,而她的评价显然不能让这群晚辈觉得开心。“坦率地说,这次发给我的作品,我看完有点儿失望,比我想像的水平要低。” 在方方看来,“80后”作品的最大问题是雷同,“10个人放在一起,起码有8个人是差不多的,无论是文字还是所表达的情感。”这让她觉得有点儿困惑,因为恰恰是这一代人特别关注自我,而不像她那个时代,很少有什么自我。她自己想出的解释是,“80后”一代,经历几乎相同,读同样的教材,考同样的试,所以容易产生雷同;她那个时代,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不同,所以作品自然也各不相同。 “读你们的作品,以我这个年纪,觉得还有点儿幼稚。”方方下了一句断语。 “80后”肯定不愿意接受“幼稚”这样的评价。无论是全体会议还是分组对话,他们发言中提及频率最高的是这样一些作家的名字:加西亚·马尔克斯、纳博科夫、卡夫卡、博尔赫斯、普鲁斯特,以及一些记者实在难以记住的生僻名字。当然,还有余华和格非。只有一个男生,当被问及最喜爱的作家时,用很小的声音咕哝道,“今何在(近年来蹿红的网络作家)。” 这一点让前辈作家们觉得颇有意味。“80后”的读者几乎全部是他们的同龄人,而他们的阅读背景和阅读趣味,与他们的读者迥异,这些读者根本不读他们关心的卡夫卡和马尔克斯。 当被问及怎样评价同辈作家的作品时,张悦然很巧妙地回答:“这不是我阅读的重点,只是有时在网上随便看看。”在私下聊天中,好几位“80后”作家对记者表示,不怎么看同辈人的作品,甚至直言“我该看比我优秀的作品,干吗看和我一样的”。 当然,也会有一些显然经过深入思考的评价。小饭就认为蒋峰的小说是他所见同辈人中最成熟的,其文字的准确、章法结构以及文学上的野心,甚至不逊于很多著名作家。蒋峰比较自己和小饭的作品,认为自己最终是要写人性的善,而小饭则是写人性的恶,虽然审美取向不同,“但我欣赏他在这上面所取得的成就”。 前辈话当年 应该说,论坛期间“80后”对前辈作家的态度是相当恭敬的,言必称“老师”,语气也多有请教的诚恳。然而他们却总是让中年作家们想起自己当年的“少年狂”。 “那时候和你们今天一样,也是有点儿狂妄的。”方方回忆上大四时参加一个诗人笔会,她发言说,许多名诗人的作品大学生并不喜欢,更可悲的是,他们自己还不知道,还在不停地写诗。这番话传到北京,成了一个大学生批老作家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她以后再不敢随便发言了。 “不过你们现在可以随便说,可以批判我们的作品,因为我们没有权利,他们那时候是有权利的。” 叶兆言回忆,自己开始发表作品是在1980年,“那会儿年轻气盛啊,一个月写了8个短篇,发了5篇,用的3个名字”。此言一出,年轻作家中发出“哦”的一声惊叹。显然,这样的战绩让他们很是佩服,虽然按照批评家张新颖的说法,“80后”与他们的前辈作家不同,直接跳过了文学期刊,而在以往,文学期刊是最重要的文学传播途径。 然而接下来5年,叶兆言一直在写,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总被人家退稿”。 这和方方的记忆是一致的:上世纪80年代文学青年们一个很重要的文学经历是,坐在一起交流投稿的经验、诉说退稿的苦闷。“现在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你编辑不要,无所谓,我到网上发去”。 来源:《中国青年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