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敦煌壁画“玄奘”（资料图） 一、元宵花灯看无穷 今日是元宵佳节。《西游记》中也有一个元宵节捉拿犀牛精的故事，颇有意趣，可见一些世态人心。 第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观灯 玄英洞唐僧供状”中，唐僧师徒来到天竺国外一个名叫金平府的郡城。正值正月十三，在当地僧侣的邀请下，唐僧师徒难得放松一下，逗留两日，赏玩花灯，等过了元宵节再继续赶路赴灵山。 那寺庙里的花灯流光溢彩，唐僧得看得入迷。但见那—— “玛瑙花城，琉璃仙洞，水晶云母诸宫，似重重锦绣，迭迭玲珑。星桥影幌乾坤动，看数株火树摇红。六街箫鼓，千门璧月，万户香风。几处鳌峰高耸，有鱼龙出海，鸾凤腾空。羡灯光月色，和气融融。绮罗队里，人人喜听笙歌，车马轰轰。看不尽花容玉貌，风流豪侠，佳景无穷。” 后来唐僧再跟其他僧人进城看灯。更加大开眼界。三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半空一鉴初升。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灯花火树。满城中箫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 这一段的旖旎笔法，倒很像情调高雅《红楼梦》，而不是妖怪出没的西游记。甚至很多故作高深、大谈西游性命之学的解读认为这章的主旨就是反对享乐主义，唐僧之所以遇妖，就是因自己贪图花灯。悟元子点评曰：“然性之尽者，即命之至，急须勇猛精进……否则，以了性为真，自满自足，便以度人为事，轻薄招摇，惊俗骇众，难免吉中有凶，恩中生害。故此回合下回，指出修性之偏，贪闲之患， 使学者自醒自悟，时刻加功，火候不差，完全大道耳。” 这就是典型的上纲上线了。小学时唱《童年》，想玩魔鬼四郎的宝剑，感叹“隔壁班的女生为何没经过我窗前”，多单纯。辅导员偏来训斥，你堕落了，放松学习了…… 唐僧最惊奇的是遇到三盏水缸那么大的金灯，上照着玲珑剔透的两层楼阁，中间灯油异香扑鼻。据说是佛爷现身，享受香油，“佛祖收了灯，自然五谷丰登；若有一年不干，却就年成荒旱，风雨不调。所以人家都要这供献。”正巧半空中呼呼风响，风中果现出三位佛身，看灯的人尽皆四散。唐僧本是念佛敬佛之人，便倒身下拜。悟空急忙扯起道：“师父，不是好人，必定是妖邪也。”但为时已晚，忽然灯光昏暗，呼的一声，唐僧被这阵香风掠去。原来是玄英洞的三个犀牛精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变化成佛，施起妖风，掠了唐僧。后来悟空上天宫搬得救兵四木禽星，诛杀了三妖。  孙悟空（资料图） 二、大千世界不过幻化 孙悟空揭穿这帮假佛害民的犀牛精的面目，这一回可以浓缩为一个打假的故事。类似的打假，西游记中屡见不鲜。一部西游记，也就是一部打假记。 第四十八回，在陈官庄，家家户户要用童男童女供奉灵感大王，真相不过是观音的金鱼下界为妖。《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点评此回称，“人见妖魔要吃童男童女，便以为怪事……或鼓掌大笑日：‘原来今日却是妖魔世界也？’余亦笑而不言。”精辟，是遍地妖魔世界，也是处处作假的世界。 《西游记》中，没有什么不可以作假。 孙悟空有假的，“真假美猴王”的故事人所共知。唐僧有假的，悟空也动不动自己就扮唐僧。猪八戒有假的，牛魔王就假扮猪八戒骗回芭蕉扇。连沙和尚都有假的，六耳猕猴就曾变出个假沙僧，气得老实巴交的老沙爆发出全书最超常的战斗力，一杖打死假沙僧，还冲破六耳猕猴的围剿。 观音有假的，红孩儿变为观音骗了八戒，气得观音直接把净瓶扔进海中。黄眉童子不但敢假冒如来，还搞出一座小雷音寺，八百罗汉应有尽有，山寨了整个佛教系统。 那人间，就更假了。 几乎都有的国师、国丈都是假的。比丘国国丈是梅花鹿变的，车迟国三国师是羊精变的，女儿国太师是蝎子精变的。 国王也有假的，青狮精杀了乌鸡国王，自己变作国王，没有任何人看出破绽。公主也有假的，天竺国公主乃玉兔精所化。驸马有假的，宝象国驸马乃黄袍怪所化。官员有假的，唐僧父亲上任路上就被水贼杀害，歹徒拿着他的官凭上任去了。 老公有假的，孙悟空变成过牛魔王调戏过铁扇公主，青狮精变成国王与皇后同床共枕三年。 老婆也有假的，孙悟空打不过妖怪，最喜欢变成人家老婆去骗宝贝。 三打白骨精，写尽了这个世界的虚幻。你看到的少女也好，老妇也好，老丈也罢，都不过白骨骷髅。大千世界，不过白骨微尘。佛教称之为“白骨观”。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资料图） 写得最传神的是明末才子董说《西游补》，史上最有才华的西游续作，比今天那些今何在的《悟空传》之类不知高到哪里去了。鲁迅说此书 “丰瞻多姿，恍忽善幻”。此书叙唐僧过火焰山之后，孙行者化斋，被鲭鱼精所迷，撞入了一个自称为小月王的妖怪所幻造的“青青世界”。他为了找寻师父往返奔走，上下探索，却跌到了“万镜楼台”，进入“古人世界”，后来又进入“未来世界”。他忽化为虞美人，与楚霸王周旋；忽又当了阎罗王，坐堂审判秦桧，并拜岳飞为师，还要去寻秦始皇借驱山铎子……极尽奇幻曲折之能事。这是后世所有穿越小说的鼻祖。周星驰《大话西游》的灵感应该就是从这借鉴来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红楼梦》的名言用到《西游记》，其实更适合。  颐和园长廊上的西游记师徒四人绘画（资料图） 三、“妖精菩萨，原系一念” 《西游记》写的是神话，也是现实。 《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称“今日却是妖魔世界也”。明代儒生常常被骂做为“学害、歪儒、淫儒、衣冠大盗、酗儒、势儒”等等。西游记中，黑熊怪偷袈裟，请来白衣秀士共赏。悟空打死这秀才，是一白花蛇。托名李卓吾的点评者于是又大加嘲弄说，“天下只有白衣秀士没有用了！我道秀士中，竟蛇多龙少”（第十七回评语）。 观音变成这白衣蛇精，悟空还说出一句远超唐僧佛学修为的金句：“妖精菩萨，原系一念” 对啊，你说妖精是假的，可是妖怪菩萨，本身又有什么区别？就算是真佛祖，又怎么样？ 在别人心中，你是慈悲佛祖，可惜身边的阿傩、伽叶就勒索唐僧的紫金钵盂，其他人都看不下去，一个个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经的人事！” 唐僧遇到犀牛精是已快到灵山脚下， “诚所谓极乐之乡”，就在如来佛身边假扮佛爷，那遍阅三界、法力无穷的如来大大，焉能不察？ 而且，犀牛怪骗得香油之多，财富之巨，让人咋舌，“此油不是寻常之油，乃是酥合香油。这油每一两值价银二两，每一斤值三十二两银子。三盏灯，每缸有五百斤，三缸共一千五百斤，共该银四万八千两。还有杂项缴缠使用，将有五万余两，只点得三夜”，“八戒与沙僧将他洞内细软宝贝，有许多珊瑚、玛瑙、珍珠、琥珀、宝贝、美玉、良金，搜出一石，搬在外面”。 这么巨额的财富，一个犀牛精要来做什么？悟空他们搜山之后，这大批财富又哪去了？没人知道。反正，犀牛本身并无吃油的癖好，而真佛爷的寺庙是真需要香油。  《西游记》版画（资料图） 四、獬豸护法黜奸邪 《西游记》之所以流传至今，重要原因就是其间刻画的世态人心具有普遍性。它描绘的不但是明代，也是几乎所有时代的共性。金庸小说中，混得最好的就是那个韦小宝。 时至今日，衣食住行，触目所及，有哪一种没遇到过假货？所有人都讲过那段子：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 那英那曲“雾里看花”风靡一时，据说本是央视打假晚会所做。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借我一双慧眼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这么多真真假假，魑魅魍魉，总得有个解决办法。《西游记》也是有寓意的。 这故事中，孙悟空上天去搬救兵捉犀牛精，太白金星指点他说：“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四木禽星是二十八宿里的井木犴、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四木禽星果然大发神威，咬死辟寒儿，又收伏辟暑儿、辟尘儿，悟空他们将其处斩，并留犀牛角敬献各路神佛。 这个故事背后有中国传统五行文化。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之间相生相克，比如，水克火，木克土。犀牛属山禽，又能行水，修行的是土系法术，而四木禽星则属木，按照五行相克的原理“木克土”，因此犀牛精怕四木禽星。 李天一先生则考证过，这个故事逻辑是根据算命有关的“演禽术”而设计的。 演禽术将这二十八宿通过一定的规则来配年月日时，不同的年月日时，又预示着不同的吉凶。明代有本《禽星易见》，讲各种禽星的性情与相生相克之道，其中说 “井禽在天号天威星，其状如虎，二十八宿之主，禽星之王也。上山吞虎豹，下水食蛟龙。” 这话被《西游记》改编为：“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须我们，只消井宿去罢。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 抛开这套谈玄论理的学说，这里出现的斗木獬，其实跟法律本有深厚的渊源。 斗木獬的原型是獬豸，上古独角神兽，中国传统文化中最著名的法律象征物。汉字“法”字的古体写法为“灋”，这里所包含的“廌”正是獬豸。许慎《说文解字》有言:“灋，刑也。平之如水，故从水；廌所以触不直者去之，从去。”在民间传说中，中国第一位司法官、被誉为“司法鼻祖”的皋陶便用獬豸判案。 这是法律公平正义、明断是非的象征。也是历代有关法律最重要的标志物。比如《隋书·礼仪志·七》载“法冠，一名獬豸冠，铁为柱，其上施珠两枚，为獬豸角形。法官服之。”獬豸服便为古代司法官吏的袍服。在笔者的母校西南政法大学和其他法律院校、司法机关，獬豸雕塑也是最重要的法律景观。 果然，这一回还是挺有法律意识的。孙悟空把剩下的辟尘、辟暑儿的处理方案是“教井木犴牵着：带他上金平府见那刺史官，明究其由，问他个积年假佛害民，然后的决(处斩)’”。这个“假佛害民”罪名虽然是悟空拟制的，但确有出处。 明代洪武初年定真犯死罪律令，其中有“师巫假降邪神及妄称弥勒佛会”一条，《大明律》沿用，其中《礼律一•祭祀》规定：“凡师巫假降邪神……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佯修善事，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这是为了防止民间借神佛之名造反和滋事，历朝历代属于重点打击之列。犀牛怪假冒神佛，骗取酥合香油，与律条中“妄称弥勒佛”“煽惑人民”有相似之处，悟空故有此说。清朝各种律例也明文“禁止师巫邪术”。 “妖怪”横行、骗局肆虐，寄望于獬豸重生，扬法律之剑，以澄清天下，安顿人心，这种借神怪故事浇胸中块垒的手法，其实代不乏见。  作者蒋海松，湖南大学法学院副教授。 【浪子海松话西游】品鉴西游故事，探寻法政智慧；解密历史背景，感悟人性精神。千古奇书《西游记》，被称为"史上最强IP”，猎奇可谈神论鬼，悟道可修圣成仙，浅出可怡情把玩，深入可明心见性。浪子海松，湖大教员，以法科为业，却痴迷神话，趣说西游，力图呈现神话背后的法政洞察与人性考量。 *本文为凤凰国学独家专栏“浪子海松话西游”系列。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相关链接： 中元过后话《西游》：从唐僧取经看中国特色鬼魂文化 《西游记》告诉你 师道尊严究竟有多神圣 (责任编辑：admin) |